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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4

  四

  這是西隴的第一次注射執行死刑。

  看守所大門外,公檢法十幾輛警車一輛接一輛,呼嘯著駛向北郊的死刑執行地。警笛長鳴,一路紅燈綠燈通行無忌。路人駐足,議論紛紛,知道的人說,宿安水庫那些強姦滅門的罪犯通通抓回來了,今天要給斃了。路人說,太慘了,整家人都沒了,真是沒有人性啊,罪該萬死!

  伊谷春伊谷夏一身黑衣,肅然無語地坐在一輛警車裡。這裡曾經是伊谷春地盤,公檢法都有他的同學和朋友。伊谷夏戴著大墨鏡。剛才,在看守所羈押室,楊自道、辛小豐、比覺被分別驗明正身之後,中級法院的庭長問他們還有什麼需求,比如想吃點喝點什麼還是想見什麼人,三個人不約而同地說,希望最後能和同案朋友告別。伊谷夏混在記者堆裡,伊谷春一直不動聲色地陪在妹妹身邊。法官問楊自道你還有什麼請求的時候,伊谷夏就站在楊自道前面。楊自道看著她,他看到淚水從黑棕色的大鏡片後面滑了一顆下來。又是一顆。伊谷春攙扶和有力地控制著伊谷夏的胳膊。

  在法警層層把守的重兵監護下,三個人在羈押室見面了。都是普通衣服,如果不是手銬腳鐐,伊谷夏覺得他們就像在天界山會面。三個互相看著,楊自道下頦微揚,表情有點像牌局中等下家出牌,輕鬆隨意;辛小豐的嘴邊帶著一抹很淡的笑意,魅力而友善,這是伊谷春熟悉而喜歡看的;比覺有種元所謂的表情,看上去幾乎有點痞,他的眼睛更多地掃向天空,似乎對金秋的好天充滿依戀和珍惜。他清楚這個時候的天空,也是星星滿天,但很多人看不到也想不到。

  三個人擁抱在一起,因為手銬,姿勢很古怪。比覺說了一句什麼,三個人都輕微地笑出聲。伊谷夏頓時淚水滿面。是他們的笑讓她感動。她不知道比覺說的是,媽的,早知道也上訴,也許我們可以拖到看完流星雨再走。

  伊谷春示意一名法官把一包皮軟中華給他們。法官讓一名法警給他們三個點上煙,三個人抽著煙,聽到伊谷春很低的聲音:收養的法律手續已經辦好,陳楊辛是我的孩子了。戶口名是伊晨陽新。三個人都一起看伊谷春,長久地看著。伊谷春第一次感到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楊自道微微點了頭,辛小豐浮出他的招牌微笑,比覺竟然是對他頰了一下眼睛,快得稍縱即逝,伊谷春感受到他強烈的謝意,甚至是有點套近乎,顯然是巴望他把尾巴照顧好。這是對朋友式的感激。這三個人的眼神,伊谷春覺得,他這輩子恐怕都很難淡忘了。

  到郊外,一路氣爽秋高,滿山是白色的、黃色的野菊花,還有正在變紅的漆樹。行刑車隊在黃綠相間的金秋山野裡穿行。伊谷夏知道他們三個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在看守所押上車的時候,她看到他們三個上刑車前,都被罩上了黑色的面罩。

  行刑地在一個孤立的山谷中央,四周都是山。那裡為實施注射死刑,專門改建了一座建築。過去的槍擊執行就在那座白樓前面的荒地上。伊谷春過去來過。

  跨進白色的小樓,裡面白天也開著燈。執行一室和執行二室,還配套設有宣判法庭、羈押室、警衛室、藥物配劑室、法醫工作室和法醫檢驗室等。執行室分為行刑室和受刑室。一大呼隆人馬,首先進入宣判室,主審法官向楊自道、辛小豐、陳比覺宣佈了省高級人民法院下達的執行死刑令。各路記者不斷見縫插針要採訪這三個第一次接受注射死刑的罪犯。三個人都不太愛說話,比覺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幾句,記者立刻七嘴八舌地纏問。不管在哪裡,不管有多少記者圍著,伊谷夏看到楊自道不斷拿眼睛找她。有個精明的記者,順著楊自道的眼光,盯上了伊谷夏。楊自道馬上把眼睛轉開了。楊自道始終沉默著。

  伊谷春看到一個女記者纏著辛小豐說,你害不害怕?辛小豐微微搖頭。女記者說,你額頭上有汗!辛小豐略帶嘲諷地說,那我害怕了。伊谷春突然想笑,他這個從不怕死的手下居然這麼回答,可是,伊谷春沒有笑出來。他突然感到一陣最強烈的心如刀絞。馬上他就要失去這把快刀了,他再也沒有這個出色的兄弟了。也許,辛小豐真的害怕了,他說了真話。女記者不依不饒地追著辛小豐,說,你現在害怕了,那你當時殺人的時候,有沒有想到生命的美好?辛小豐看了她一眼,掉過頭去,不再回答。

  受刑室約有六十多平方米,光線明亮,在一側擺著的活動執行床 ,就像醫院的急救小床 。上下都有皮帶扣環,用於固定被執行人的腰部和四肢。上面鋪著潔白的床 單;四張床 邊,一道單面的玻璃牆,隔開了後面的行刑室。行刑室裡有執行人員、桌椅、電腦操作儀、心電圖、腦電圖監測儀和醫療器械等。

  在受刑室的二樓,設有監刑室,以便行刑指揮、辦案法官、檢察官等工作人員通過透明玻璃觀察、監督整個行刑過程。在執行之前,記者們都被請到了二樓觀看。伊谷春伊谷夏也站在上面。

  受刑室裡只剩下楊自道、辛小豐和比覺,還有多名法警和一線執刑人員。三個人已經取掉了手銬腳鐐。三個人面色平靜,互相默看了一眼,就各自躺上鋪著白色床 單的執行小床 。法警和執法人員隨後將他們手腳、腰部扣死固定。他們的右手袖子被挽起,胳膊像抽血一樣,通過一個小方口,伸向玻璃牆後面的行刑室。一名法官過去輕聲說,放鬆,別緊張,就和在醫院看病一樣的。

  按照行刑程序,兩名專業人員先向受刑者靜脈扎入針頭,啟動注射泵,電子儀器先為他們注射的是麻醉藥物,之後,再注射致死藥物,隨後受刑者進入睡眠狀態,等全部藥物注入後約一分鐘左右,受刑人死亡。

  伊谷春自己情緒恍惚,也以為在二樓和下面已經隔開了。所以,視線裡,伊谷夏突然出現在樓下行刑室,出現在楊自道身邊時,他也大吃一驚。只聽得中院和高院的法官指著下面在喊,誰!那誰!哪家的記者!!太不像話了!

  接下來,二樓刑監室,大玻璃落地窗前站立的人都怔住了,所有的行刑觀察、監督人員,包皮括所有的記者,都成了泥雕木塑。

  伊谷夏伏在楊自道頭邊,埋頭深吻著他。

  楊自道已經開始了注射,但是神智還未飄忽模糊。他感到了伊谷夏瘋狂的吻,感到她嘴裡吐出了什麼。確定是一顆薄荷口香糖時,楊自道不由發笑。只有伊谷夏會這樣玩。伊谷夏已經被執行人員強力拖開。楊自道沒有咀嚼,他還保持著不驚動他人的意識。他一直轉頭看著被擋在一邊的伊谷夏。

  伊谷夏喊,說啊!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告訴我!

  伊谷夏被兩名法警拖到了受刑室外。辛小豐和比覺都在看楊自道,他們也漸漸感到身子飄忽起來,辛小豐閉上眼睛後看見,夕陽在遼闊的黛綠色的海面,打下一條金箔色的海上通天長廊,這條猶如神光照耀和庇護的光之路,從海面一直延伸向煙波浩渺、迷濛而祥和的海天盡頭。他感到溫 暖,感到自己被吸進了光之路。在口香糖般的薄荷芳香中,他聽到的最後一個人世的聲音,好像是楊自道發出的,那聲音模糊遙遠,但像薄荷一樣清新,好像是……愛……

  楊自道的神智也開始空虛模糊了。

  而比覺的靈魂,已經穿越了獅子座每小時三萬顆的流星雨大瀑布,向著太陽,向著他的老家太陽黑子飛行。

  行刑室內,監控的三台腦電圖、心電圖正在由活躍,漸變為一條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