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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2

  二

  伊谷春的師傅果然帶了一編織袋的鮮綠筍來了。

  伊谷春的父母,知道兒子和他的關係,也感激他多年對伊谷春的培養關照,執意要在悅華酒店招待奢華一餐。但是,師傅說,來就是吃筍嘛,到家裡吃吧,讓我太太教你們燒綠筍。隔天就老了。

  烹飪進行中,伊谷春對師傅說,我們警區有個你們西隴老鄉。叫他一起來嘗嘗鮮吧。師傅說行啊。伊谷春打了辛小豐電話,說,我師傅來了,你過來嘗嘗家鄉綠筍。辛小豐說,晚上我和朋友有約,下次吧。伊谷春說,你知道綠筍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哪,明天就老了。辛小豐說,真有事。伊谷春說,那我只好命令你來了。幫個忙,你把我辦公室櫃子下面的抽屜打開,裡面四瓶加拿大黑啤,鐵絲扣軟木塞封口的。送過來,我們等你一起吃飯!辛小豐說,我去找,找到讓小丁送吧。伊谷春說,我就要你來!老鄉見老鄉,要他幹什麼。我們等你!

  伊谷春的師傅,便衣坐在客廳沙發上,怎麼看都像個吸毒鬼。黃而精瘦,刀削的雙頰,鋒利的鼻樑,一雙三角眼半睜半閉,有時像窗簾一掀猛地一亮,很快窗簾就拉上了。但是,剛才眼裡的那道光,比他的鼻樑還鋒利,好在那個窗簾不太拉開。辛小豐看他抽煙的手,焦黃色,極細長的指頭,細膩陰柔而帶有毒性感,讓他想起黑蜘蛛這樣有毒的東西。

  辛小豐提著黑啤進來的時候,伊谷春和他師傅呈直角相挨而坐。

  看到辛小豐,師傅對他點了個頭。伊谷春把他介紹給師傅,又帶到廚房介紹師母和自己母親。師母正在教伊母和惠姐怎麼根據不同配料切綠筍。伊谷夏看到辛小豐過來,立刻從自己房間裡下來。四個人坐在客廳裡,聽伊谷春介紹師傅的傳奇。伊谷夏聽伊谷春說師傅通過一攤凌亂的尿跡,如何推斷出並鎖定作案人的神奇案子,也開始暗暗佩服哥哥的這個吸毒鬼師傅。

  伊谷春的父親回來的時候,飯桌上一下子就變成了故事會。儘管伊母一直反對,說吃飯聽這個反胃,但是,伊谷春像個一流的主持人,成功地引導了賓主盡歡的局面。伊谷春父親和保姆惠姐的好奇心獲得極大滿足。辛小豐沒有什麼話,臉上有點拘謹的微笑。伊谷春的母親很擔心他吃不飽,不斷給他添湯加菜,伊谷春伊谷夏都注意到辛小豐吃得很少。

  師傅推斷性地復原了十三年前的宿安水庫強姦滅門大案。

  死者夫妻都是市林業學院的老師,是靠專業知識先富起來的那批人。他們應邀奔走四鄉,靠指導農業技術賺錢,在很多鄉村還有他們自己的菌類養殖基地,平時這些基地都是僱人看管。宿安水庫那裡是金針菇基地,也只有在那個點,這對夫婦蓋了自己的假日行宮,因為那裡風景優美。那個夏天,他們帶著大學二年級的女兒,到那裡小住,隨行的還有外公外婆。一家人主要是避暑休假,一方面陪那個女兒收集素材,女孩是搞工藝美術的,在宿安到處寫生。從胃容物屍斑等情況,推斷案發時間應該是八月十九日傍晚,那天是週日,因為雇工說,這家人週一就準備離去回城了。

  伊谷春的父親對案子,有著幾乎與他商海縱橫同樣的熱誠,伊谷春恰到好處的點評穿插,更是調度了師傅最高漲的講述欲。一些容易導致噁心的情節,被師徒兩個默契地淡化或越過了,但是,案件的輪廓線條卻異常清晰了,那個像吸毒鬼一樣的師傅,甚至天才地復原了案件的真實細節。

  全家五口人當場斃命。雖然,罪犯把痕跡處理得幾乎算很乾淨,他們也偽造了謀財害命的現場,但師傅分析認為,不是謀財害命。他推斷,那個女孩是首先遇害的。她應該是在浴室,或者剛出浴室遭遇罪犯的。一開始,作案人也許是為了謀財,但是,情勢變遷,偏離了作案人的初衷。首先是美麗的、赤裸的女孩,一下子刺激了作案人,強姦發生得突如其來,而女孩卻在激烈的掙扎反抗中發生了猝死。法醫鑒定女孩死於心臟病突發,之後,聽到異常動靜的外公進屋,被當場勒死;再之後是隨之跟進的外婆。林學院的老師夫婦,當時並不在家,他們在外面搞果園病蟲害的指導,可是,偏偏,那一天提早回來了。作案人估計沒有退路,一不做二不休,同時進屋的兩夫婦相繼斃命,凶器是現場取用的菇房方木段,兩夫婦的顱骨都碎裂了,下手很重。但現場竟然提取不到指紋,技術警官在那個惡臭熏天的地方,搜找了無數遍。可以說作案人心智過人,在屍體縱橫血流滿地的現場,他們冷靜地除去了所有痕跡。但是,他們留下了一個唯一的指紋,竟然是在女孩脖子上的楓葉型烏金飾品上。從現場痕跡看,女孩是剛剛淋浴過,因此,那個雞蛋大的誇張飾品上,還沒有其他人的痕跡,可以推斷是作案人。也就是說,有一個作案人用左手摸了一下那裡。

  講到一家人接二連三地被殺,伊谷春的母親在窒息般地呻吟:五條命啊!連殺五隻雞都太要命了,一下子殺了五個人,太殘忍了太可怕了!伊父在難以置信地唏噓不已。

  伊谷夏說,為什麼不是謀財害命呢?

  師傅說,在櫃子裡很容易拿到的兩萬多塊錢,他們沒有拿走,他們根本沒有耐心翻找抽屜櫃子,只是弄亂了很多櫃子和抽屜,他們只翻找了死者的隨身錢包皮。我覺得,他們更大的用心和時間,花在了消除痕跡上,而不是搜刮財物。所以,他們是想讓我們認為,他們的動機是謀財害命,或者仇殺什麼的。這其實並沒有意義。反而讓人感到案件的偶發性。

  伊谷春說,你為什麼堅持作案人有三個人呢?

  證據加直覺吧。師傅說,肯定不是他們認為的那兩個人。

  伊谷春說,小豐,敬我師傅一杯,他一高興傳我們兩手,夠我們用一輩子。

  辛小豐起身舉杯,說,師傅請。

  伊谷夏說,意思一下就行了,哥,你今天讓小豐喝太多了。

  伊谷春說,這樣的神仙師傅,別人想敬都沒有機會。喝!小豐,我陪你!喝了我們聽師傅分析。小豐你先乾為敬!

  辛小豐把酒喝了。師傅的三角眼裡,瞇縫閃爍,一直看著辛小豐似笑非笑,不知是不是喝多了。他說,小兄弟,喝了這麼多酒,你還是不太說話啊,性格有點陰冷呢。伊谷春說,他一貫話少。師傅點頭,看著辛小豐。辛小豐給他斟酒,也給自己斟酒。

  故事講完吧,師傅,為什麼你分析說有三個人?

  也沒有什麼可分析的,都是周邊調查來的死材料。魚目混珠,泥沙俱下。有人忽略了,有人過濾出了有價值的東西。區別就在這。

  小豐,再敬師傅一杯!伊谷春說,神探和普通偵探的區別就出來了。

  伊谷夏說,小豐還要騎摩托,哥你也別喝啦!

  師傅說,來,小兄弟,我們這杯喝了,谷春也喝了。兩種酒混喝我不行。夠啦!

  伊谷春一仰頭把酒喝乾,把空杯子給師傅看。他說,我也不明白,你當時為什麼認為那是學生干的呢?

  師傅說,在水庫那邊,有人看到三個小青年光著膀子在釣魚,其中一個胸口上有刺青;當然這樣說明不了問題,因為水庫那裡總有遊客的;在死者屋子後面的菇房門口,有人撿到了一本《天文愛好者》雜誌,八月份剛出的新雜誌,封面是火星探測器“海盜號”著陸艙,封底是天文大世界。調查表明,宿安那個地方,整個村莊都沒有人訂閱這個雜誌。這說明,它是外人帶進去的,極有可能就是兇手遺失的。案發後,有個人看到三個年輕人在案發地匆忙而過,神色異常。從描繪上看,這三個人,應該就是水庫釣魚的、胸口上有刺青的那三個人。

  一吃好飯,辛小豐就告辭了。辛小豐穿鞋的時候,伊谷夏說,小豐,等我。我要下去買東西。辛小豐等了她。

  但兩人下去,一路無話。連電梯裡面對面都無話得令辛小豐尷尬。出了樓道,辛小豐推著摩托,看伊谷夏走路,只好先推著。兩人一路走過羽毛球訓練場,走過中庭。伊谷夏說,你喝多了嗎?辛小豐說,還好。伊谷夏說,我們在亭子那裡坐一下吧。

  辛小豐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很躊躇。一下就走,不耽誤你。伊谷夏說。

  到了亭子,辛小豐也沒有坐下,他想伊谷夏肯定有事。

  伊谷夏說,現在,滿街的的士車,一看到藍白色的,我心裡都會很異樣,這些車彷彿有特別的磁場,充滿強大的吸引力。每一輛車,我都想擁抱它。小時候,我一點也不理解愛屋及烏,現在才明白,那不是說著玩的。

  辛小豐笑笑,點頭。伊谷夏說,求你告訴我——我不會告訴我哥在內的任何人——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同性戀的?

  辛小豐身子往後很輕微地一仰,也可能只是頭動了一下。他沒有說話。

  告訴我真話吧。我只問這個。

  阿道愛你。

  今天晚上,你喝得很難受。伊谷夏盯著辛小豐說,兩種洋酒也讓我很難受。

  辛小豐想說什麼,但還是咬著嘴唇什麼也沒有說。

  告訴我吧。求你。什麼時候開始的?

  辛小豐看著伊谷夏,阿道愛你,愛得……很……痛,你要珍惜的話,就趕快吧。

  我想去深圳,不知道他願不願意走。伊谷夏hihi一笑,說,剛才下電梯的時候,我想起那天尾巴拉著我的手,要把你們三個像樹一樣保護起來,說我們五個一直一直不分開。——記得吧,要不,我們五個一起去深圳好不好?

  辛小豐意外地看著伊谷夏。

  也許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開始掏煙點煙。抽了幾口煙,辛小豐說,你怎麼會突然想去深圳呢,你父母家人都在這。

  樹挪死人挪活呀。我早就想去了。

  辛小豐笑了笑,說,好吧,我先回去了。你自己跟阿道打個電話吧,他在家。

  辛小豐跨上摩托而去。伊谷夏一直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每一次,海珠往魚排上帶特別多酒菜的時候,比覺就知道,海珠又要報復她老公了。今天晚上,除了膏蟹、封肉、沙蝦之外,海珠還帶了小海馬浸的台灣金門高粱酒。比覺看著酒,說,肯定是偷你老公的。

  海珠說,什麼偷啊!都是我給他泡的!一隻海馬兩三百塊,他壯好了陽去別人身上忙活。

  粗魯啊,比覺笑,裡面有三隻呢。

  都送給你喝了。

  我不需要。你帶回去,省得林老闆發現了揍我。

  他永遠也發現不了。他沒有機會發現了。

  比覺不解地看著海珠。他走了?你們……

  我要讓他走!海珠一字一句地說。比覺這才感到海珠一臉肅殺之氣。比覺感到海珠不太對勁,做報復林老闆的作業的時候,臉上也未現平時的歡愉和貪婪。她有心事。果然,之後,她說,我懷孕了。

  比覺跳起來,你……

  三四個月了。

  不可能。比覺說,你不是計生人員收拾過的村民嗎?

  我不知道。也許沒有扎死吧,可能你的種子太厲害了。所以,我想好了,把你留下,把他去掉。那個女的我找不到,城裡沒有我的基礎。不然,干你姥,一起去掉!

  你說什麼?!

  海珠目露凶光。去掉他!生下小孩,我跟你過!

  比覺不寒而慄。你以為殺個人是殺隻雞嗎?!

  怎麼,你害怕?!老娘都不怕,你害怕?!這肚子裡的孩子是你的!!

  把孩子打掉!比覺說。

  太大了!打不了!你必須干!我們就說魚病爆發,或者大收購,你編個理由,讓他回魚排。我們在酒裡下藥,然後切塊碎屍,那個魚食的粉碎機可以把他打碎,直接餵魚。

  那只能碎肉,不能碎骨頭!比覺覺得這女人真他媽的狠。

  那也沒什麼。半夜裡,去搞一個大石頭,把他沉到外海。邊防老吳不是說了,多少屍體都是無頭案。查不到的!

  別折騰了,我保證你會後悔的,你會一輩子難受,非常難受。

  你幹不幹?!

  你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有家、有錢、有事業。他偷偷女人,你偷偷男人,這不是很公平溫 暖嗎?

  你到底幹不幹?!

  比覺搖頭,我幫你干其他事吧。

  不是幫我!幫你自己!海珠敲打自己的肚子,是幫你兒子!

  比覺盯著她。海珠回瞪著他。

  比覺說,你把手伸出來。

  海珠不明白比覺要幹什麼,比覺把海珠的手腕架在他的眼鏡盒上。他開始搭脈。海珠開始想嘲笑比覺,但是,比覺平視著海珠,目光灼灼,能感覺他的耳朵像天線一樣,在捕捉她的脈搏,他的手指在她的脈搏上滑移,或輕或重。海珠到底被他犀利而專業的狀態震懾,乖乖地發呆著。

  比覺又換了一隻手腕。他的臉色越來越黑,海珠終於經不住他眼鏡蛇一樣的逼視,避開了他眼睛。比覺狠狠擰過她的下巴,逼她和自己對視。海珠看到比覺的眼中怒火熊熊。海珠垂下眼皮。

  我操!比覺甩開她的手站起來,你滾!

  海珠心虛了,說,你真懂啊。

  比覺大吼一聲,你當我什麼!——滾!

  海珠囁嚅,……孩子是沒有,但我這個月真的沒來月經,你應該能搭出來。我也的確想和你一起過,不殺掉他,我怎麼能和你一起呢?

  走吧走吧,比覺煩躁至極揮手驅客,回家先殺一隻雞玩玩,不行就殺一頭豬看看。好好看看血,看看屍體!

  載著海珠的小機在海上遠去。比覺陰沉的臉上浮起一絲獰笑,因為他根本不懂中醫,對搭脈也狗屁不通,居然還是把這訛詐的瘋狂女人嚇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