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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

  三

  初一和初二的下午,卓生發牽著小卓下山到花圃,開車到了春天大廣場,小卓想下去。卓生發就帶它在廣場上溜躂一圈,很多大人帶著穿新衣的孩子在廣場上放風箏。

  回到停車場,卓生發發現,一個六旬農婦,抱著一隻雞跟著他。卓生發開車門的時候,那個老嫗過來了,說,這隻雞給你吧。我找不到兒子了。

  卓生發不明白。他以為是乞討者的新創意。他說,我不吃雞。我吃素的。

  老嫗說,那就更好了。你不要殺它。

  卓生發說,為什麼啊,城裡不能養雞呀!你要多少錢?

  老嫗遲疑著。沒有開口。她低頭摸著雞。雞是只紅臉膛的瘦公雞,金銅色和金黑色相間的毛,嘴巴和小腿都是黃玉色。腿上還繫著有點髒的紅布條。這是一隻精明強幹的漂亮公雞。卓生發看著老婦人在風中飄飛的白頭髮,心裡有點酸楚:這麼老了還抱雞乞討。便掏出了十元。誰知老人竟然搖頭,只是用臉貼觸著雞。卓生發想想又掏出五十元,說,雞我不要。錢給你吧。你找兒子去吧。

  老人抬起頭看別處,眼睛裡有層老淚在閃動,她說,你養我的雞吧……兒子不好找,他搬家了……以前他爸爸看病時,我來過……城裡太大了,找了幾天了……

  卓生發說,你是外地……鄉下來的?

  老人低下頭摸雞,看不出是不是在點頭。卓生發拿出一百元,塞進老人口袋,說,那你快回老家吧,聽你口音是華溪的,這一百塊買汽車票足夠了。回家吧回家吧,雞我不要,帶回家自己養吧。

  老人撲地一矮,竟然跪了下來。小卓嚇了一大跳,後退著大叫,雞也嚇了一跳。卓生發把老嫗拉起。老人把雞使勁塞給卓生發,說,給你。它吃糠皮菜皮就行了。雞在卓生發懷裡撲稜掙扎,老人淚流滿面,竟然蹌踉地快步走了。卓生發看老人消失在夾竹桃林子那邊,呆了半晌,悶悶地把公雞放進後車廂。

  一路開車,只要剎車,拐彎什麼的,都能聽到後廂裡公雞的撲騰的動靜。卓生發說,小卓,你看看,這都什麼世道啊!兒子偷偷搬家,讓老母親抱著雞,到處流浪。養這樣的混蛋兒子,不如養你、養雞啊。現在這世上的惡人,比雞多……

  辦好出院手續,楊自道就抱著尾巴回天界山。他一手提著出院的零碎行李,一手抱著尾巴,久了還真是有點沉。到公交 站點,他把尾巴放下,找上車硬幣。尾巴手裡還拽著兩個有點洩氣的、但還能低飛的氣球,一黃一藍。因為氣球,伊谷夏老遠就看到了,她讓的士停靠過去,

  嗨,——上來!

  尾巴眼尖,一看到伊谷夏,抬腳就奔向的士。一個把手裡的各種報紙報頭,展露如扇面賣報紙的男人,一不小心就和尾巴撞上了。尾巴一個趔趄差點摔下台階,被趕上的楊自道一把抱住。楊自道心裡一陣緊縮,生怕尾巴的傷口要撕開。他蹲下趕緊問尾巴怎樣。

  伊谷夏的士後面的公交 車進站被堵,粗暴地長鳴喇叭。伊谷夏大叫,上來!快點啊!

  尾巴不顧楊自道,又跑向的士。自己試圖開後車門。伊谷夏推開車門要接她,楊自道也過來把後車門拉開了。後面的公交 車實際已經開始上下客了,但司機還是狂按喇叭洩憤。

  楊自道報了天界山的地址,說,你剛好路過啊?

  伊谷夏說,嗯哪。

  說話問,就到了天界山腳下的廢舊鐵道旁。楊自道拍拍師傅,說,等等。然後對伊谷夏說,你就別下車了,回去吧。大過年的,太勞駕你了。謝謝!

  伊谷夏也沒讓師傅打票,把計價器上前一個客人的票,一把扯下,就出了汽車。還有事呢,師傅你走吧。的士車離去。楊自道看著。楊自道不太願意伊谷夏去小石屋,他不願意她出現在他最貼身的起居圈裡。也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但他心裡就是有抵制退縮的感覺,這跟她那個友善陰沉的哥哥好像也沒多大關係。雖然,有這麼個哥哥,她有點像伊谷春延伸過來的一個貼身探頭。但是,楊自道清楚,這種退縮的感覺,還是伊谷夏本身引起的。即使他再抗拒,心裡也清楚,這女孩很招人疼愛。

  走吧走吧!伊谷夏要幫楊自道拿行李,楊自道用手勢拒絕。

  我早就想去你家玩了。拜年嘛。我玩一下就走,中午爸爸請客,家裡來客人了。到點了我直接去酒店。我跟他們說好了。

  尾巴走了幾步,就累了。楊自道把她抱起。伊谷夏說,我覺得她要慢慢鍛煉,恢復體力。老抱不行吧。

  就行!尾巴說。

  伊谷夏說,你們三個老爸都太寵 她啦。溺愛的小孩長不大。

  什麼叫溺愛?尾巴說。

  就是淹死你的愛!

  尾巴大叫起來,淹死你、淹死你!淹死小夏姐姐!

  伊谷夏捶著楊自道的背大笑,哎,你淹死我吧淹死我吧……

  楊自道笑了笑,苦澀感油然而起。三人往石梯小徑而上。轉過大榕樹,再上幾個石階,再一個小草地,一折,就是上小石屋的院子的青磚小台階了。尾巴捕捉了一把榕樹的氣根說,姐姐!就是這個樹爺爺!

  已經走過去的伊谷夏,又後退回來,說,就是這棵嗎?——喔,真的很大喔!肯定是樹仙,那我也要認識它一下。伊谷夏合掌而拜,嘴裡嘀哩咕嚕。楊自道說,你們在幹什麼?尾巴豎起指頭噓他,一臉嚴肅。

  等伊谷夏參拜完大榕樹,尾巴問楊自道要不要拜。楊自道說,為什麼?尾巴悄聲說,上次我偷偷跟樹爺爺說,我要來這裡住。你幫我好不好。它就幫我了。看,我現在不是來了嗎?它能聽懂我說話。

  楊自道大笑,他問伊谷夏,你求樹神仙什麼?

  求樹神仙讓大爸爸不要淹死尾巴,要就先淹死我吧!

  尾巴神色大變,說,不行的!這樣你真的會死掉的!你重說一個!

  看到伊谷夏真的重新合掌祈禱,並確認姐姐說的是,明天大吃一頓匹薩。尾巴便歡呼雀躍地向石屋奔去。她跑得挺快,楊自道在後面剛說小心,就聽到她嗷的一聲尖叫,臉色煞白地掉頭往下躥,一隻公雞極速追撲而來。尾巴護頭大呼,摔在石階下。公雞幾乎撲上她的肩頭,勾頭就啄,尾巴掩頭哭叫著。

  楊自道和伊谷夏一開始還想笑,但是,尾巴驚恐至極和公雞凌厲的追擊,他們才明白這不是鬧著玩的。楊自道快步衝了過去,踢開公雞。他抱起孩子才發現,尾巴小便都嚇出來了,背帶燈芯絨褲子濕了大半。左半邊眉毛的後小半段,以及鼻尖,全部被岩石擦爛了。血珠子一顆一顆在往外冒,有點地方還嵌著沙粒。楊自道心疼得閉上眼睛,呼吸都哆嗦起來。尾巴不斷地哇哇哭叫。

  伊谷夏說,快啊,回去擦藥!

  三人還沒上青磚石階,已經看到院門柱子上,站著那只神氣活現的公雞。尾巴一看又淒厲尖叫。伊谷夏揮手把它轟走,公雞撲楞楞地且飛且走地回到院子裡的石桌邊,依然是傲慢地盯視著尾巴。尾巴害怕地把臉轉開。卓生發和小卓已經站在大門口。楊自道恨得不行,說,怎麼搞的!城裡不能養雞!

  卓生發看著伊谷夏,沒有專注聽楊自道的話。等他看到楊自道黑沉的臉色,才在腦子裡回放楊自道剛才的話,他慢慢地說,居民區是不行。我們這裡不是啊。我問過居委會了。剛才怎麼啦?伊谷夏說,你的雞,嚇著小孩了!你看她的臉摔成這樣。你家有藥嗎?

  卓生發說,怕雞?哦,怎麼會怕雞?人怕雞呀!我有雙氧水,可以清潔傷口、殺菌消毒的。

  卓生發把雙氧水拿下來,伊谷夏說,我來塗吧。尾巴睜大眼睛,一手抱著楊自道脖子。楊自道把她平抱,說,沒關係沒關係,你把眼睛閉起來,別讓藥水到眼睛裡了。尾巴聽話地閉緊眼睛。伊谷夏用雙棉簽,蘸得飽飽的藥水,突然襲擊眉尾。只是一下,尾巴就啊地尖叫甩頭踢腿。

  雙氧水在尾巴的傷口,泛起層層白泡。在塗鼻尖的時候,尾巴使勁搖頭,不讓塗。楊自道緊緊按住她。伊谷夏說,不疼的不疼的!只是小螞蟻在搬家,不然細菌在這裡住,你的鼻子要爛掉的。好啦,好啦,最後一下,全部乾淨啦……

  尾巴嚎啕大哭,你騙人……

  伊谷夏看到楊自道臉色灰白地站起來,抱著尾巴眼睛閉著一直輕聲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爸爸沒有保護好你。別哭了都好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