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太陽黑子 > 第三章 1 >

第三章 1

  第三章

  一

  尾巴的病,確診為法洛四聯症。是紫紺型、複雜型先天性心臟病。那顆小小的心,竟然已經破損不堪:室間隔缺損、肺動脈狹窄、主動脈騎跨、右心室肥大。這種病人的死亡率為,十歲以內百分之七十。

  在醫院,普通外科醫生讓轉診心外科,比覺心裡就咯登了一下。心外科專家助手聽診完,起身給心外科專家喬教授輕聲說什麼。教授立刻過來看尾巴,比覺就心裡又咯登了一下。他看著喬教授和藹地聽診尾巴的胸部,和藹地跟她說話。比覺心裡發虛。隨後喬教授開了血液、心電圖、心超、X光等一系列檢查單子。比覺還好把船上的錢幾千塊都塞在小包皮裡,一大堆檢查費用還夠抵擋。只是,跑上跑下,排這個隊那個隊,抱著小丫頭,最後累得他的兩腿都酥軟了。尾巴說,我自己走。比覺把她放下來,其實,走幾步,她就蹲下來了。比覺只好又背著她、抱著她上下跑。

  那天,尾巴成了專家門診的最後一個病人。喬教授把尾巴所有的檢測報告單一份一份仔細地看,趁助手把尾巴帶去衛生間時,他直截了當地對比覺說,很糟,必須馬上手術。否則她隨時會死,如果不手術硬拖,最多兩年!

  比覺呆了一會,聽門外有腳步聲,趕緊問了一句,是我們耽誤了嗎?

  也說不上耽誤,先天性的。不過,你是可以更早發現的,他們和正常孩子不太一樣,比如,這孩子的嘴唇手指越來越紫、不愛動,容易氣喘,比同齡孩子個子小。

  比覺點頭,尾巴進來了,笑瞇瞇的。教授摸了摸她的頭。比覺把她抱在膝上,說,原來還一直以為她懶得動,走路走不了幾步就要背,不然就蹲在地上。幼兒園看她漂亮可愛,總要她跳舞,跳兩下她就不幹了。老師說她太好靜。

  健康的孩子不會這樣好靜。這種不愛動,走路蹲下來的症狀,叫“蹲踞”,就是法洛四聯症孩子的特徵性姿態。“蹲踞”使含氧較低的血流暫緩向上回流入右心,同時,股動脈因“蹲踞”而彎曲,流向下肢動脈血阻力增高,流向軀幹上部的血流量相對增加,使孩子的中樞神經系統的缺氧狀態改善,肺循環血流量增加。這樣孩子會舒服一點,他們小,他們不會說,這樣舒服,她就這樣做了。

  這一夜 ,在小石屋,楊自道、比覺、辛小豐,幾乎都無眠。

  辛小豐是請假回來的。請假的時候,伊谷春臉色很臭。

  伊谷春剛剛因追逃不力被領導“問責”。二警區轄內竟然一周之內,連續被別的派出所兄弟挖走了潛伏多年的兩名命案逃犯。所領導在分局大會上被批得臉上掛不住,回來自然狠抽伊谷春。不僅如此,二警區轄區北面的政府重點工程的工地,最近建材頻頻失竊,惹毛了前去調研的分管市長。市局局長又因此被魁了一頓。這些棒子,最終當然落在伊谷春頭上。歲末年關,每年都是歹徒大撈一把的時候,他們要錢回家過年,所以,到處都是案件高發。今天夜裡,是二警區一個專項伏擊計劃實施的第二天,辛小豐就要請假,伊谷春的臉色比大糞還臭,但是,他黑臭著臉最終還是讓辛小豐走了,因為辛小豐平時幾乎不請假。

  確認尾巴睡著後,三個人這才開始討論今天的重要話題。第一個問題,做不做手術?

  比覺聲音很低很輕地介紹了全部情況。手術,是三人一致選擇。楊自道問,是不是手術就能徹底根治?辛小豐關心的是手術本身的風險程度。比覺說,醫生承認是有風險,有一些孩子上了手術台,就再也沒有下來。可是,不做,兩年,絕對死。

  辛小豐站起來,到床 邊看睡熟的尾巴。孩子仰面睡著,頭頂上還戴著白色的仙子環。兩隻拳頭,還像嬰兒期一樣,習慣放在腦袋兩邊。

  第二個問題比較棘手。錢。手術前後差不多要準備十來萬。

  這個數字有點震撼楊自道和辛小豐。他們已經猜到要不少的費用,但是十來萬,他們還是有些吃驚。

  辛小豐和比覺都沒有存款,辛小豐收入最低,一貫月月光;比覺也不高,雖然在魚排上開銷不算大,可是他要養小丫頭,愛買書,抽煙,幼兒園的七七八八的費用也不少,楊自道不時要增援他。平時三人在一起,也都習慣吃楊自道的。他們倆以為楊自道收入高,應該有些存款,楊自道把存單攤開給大家看,上面竟然也只有一萬六。楊自道母親去世,父親在養老院,唯一的哥哥有點弱智,總是被老婆及其家人欺負,每年三四次,楊自道都把錢寄給父親和哥哥。夏天,在車裡被搶劫要存的活期款,大約有三四千元。

  辛小豐說,現在想想,那天遇劫,你真是應該把錢留下啊。

  楊自道歎了一口氣。是啊……不過,這麼多年,我都不敢奢望還有明天可以過……

  其實,本來就是。比覺說,我們和別人不一樣,所以,那家人要接收她,我想放手,就是從長遠考慮的。如果,半年前,他們接了,經濟實力就根本不是問題。海珠說,那家人一年二三十萬很輕鬆。楊自道說,這什麼話,人家也不是傻瓜,接個重病人回來花錢啊!一有病就退給你了。想什麼想!

  接了就不能退!孩子又不是東西。講不講誠信?比覺說。

  誠信個屁!辛小豐說,誠信!骨肉都可以拋棄,你有什麼資格說誠信!

  比覺把手上的雜誌用力摔向辛小豐,臉被摔的辛小豐一腳蹬踢了比覺的椅子,比覺連人帶椅子摔倒,他爬起來要踢辛小豐。楊自道手臂提拉手剎一樣,豎起指頭噓他們,一邊看床 上的尾巴是否被驚醒。

  兩人頓時靜音,但互相瞪視的眼睛都在噴火。這時,辛小豐的電話響了,他拿起一看,按掉。但電話又響了,他皺起眉頭,接起就低吼,別再打了!我正忙著!

  比覺因為克制或是極度惱怒,嗓子輕而發飄,我告訴你,王八蛋,你別跟我裝聖人!沒有你這下流坯,我和阿道絕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他媽放屁!辛小豐咬牙切齒:不是你非要下山,今天我們什麼事也沒有!

  兩人又要打,楊自道站他們中間。他咬著腮幫一字一句:又發作了對不對!今天又想打是不是?好,去院子裡打!——打我!是我叫你們去的,是我想去看那輛車的!——打我啊!!沒有我,你們今天什麼事也沒有!你,陳比覺已經是天文專家了,你,辛小豐,他媽的可能也混成化學博士了。都是我害的!是我毀了你們!——打我!往死裡打!我他媽活該罪有應得!

  楊自道說著就往門外走。門外響起慌亂遠去的窸窣聲和木樓梯的聲音。但是,憤怒中的三個男人,都忽視了。比覺衝過來,從後面用力拽住了拉開門的楊自道。桌邊,辛小豐閉起眼睛,淚水悄然閃出眼角,他扭頭對窗外睜大了眼睛,使勁深呼吸,眼淚消失了。

  門邊的兩個男人走回桌邊。

  楊自道沙啞著嗓子,說,好,比覺,就算他誠信不退,現在孩子急需救命,你認為他會去救嗎?他會選擇手術去花十多萬塊錢嗎?你憑什麼相信他會這樣做?如果,他就讓我們小丫頭自生自滅,你又能怎麼樣?!——人家的孩子!

  三人靜默了。

  天界寺的晚鐘敲響了,聲音沉遠:

  咚……咚……咚……

  鐘聲穿透了整個屋子,震盪著每一顆沉默而複雜的心。

  鐘聲裡,尾巴翻了個身,她發出一聲喘息,又像是一聲輕微的歎息,這個歎息也淹沒在鐘聲裡了。還是比覺打破了靜默,他說,我問過了,我們分兩次手術,一方面把握性更高,一方面經濟壓力也可以小一些。第一次手術我們先做那個靜體動脈、肺動脈分流術,這是讓尾巴的肺動脈發育起來,可以改善紫紺。費用三萬多。我現在還剩三千多,看看能不能跟我父母再借一點,當時,林老闆因為比慧,給了他們三四萬塊錢……

  楊自道打斷他的話,老人家的錢就別動了,女兒沒了,你也……還是給他們留點錢。這裡的一萬六先用,明天我去取。

  是不是要塞紅包皮?辛小豐說。

  應該不要……我看那教授很喜歡尾巴。

  那護理陪床 要人吧?辛小豐說。

  是啊,都在上班。楊自道說,不知道雇個醫院的那種護工要多少錢?

  還雇什麼工?比覺說,我來陪她。我跟林老闆說說。這是大手術。

  夜深了,辛小豐把手上的煙慢慢擰滅,開始穿外套。楊自道說,去哪?

  回單位。

  你不是請假了嗎?

  還是過去吧,姓伊的待我不錯,今晚如果搞進來的人多,大家會忙得半死,通宵也可能。明天反正尾巴也還沒手術,我就不一定過來了。比覺明天你什麼情況,打我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