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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毒蜂

  儘管和高湛吵架,陸貞還是沒有放棄尋找自己身世的機會,這一日她照例又想去楊姑姑那裡去打探消息,可是才出門就被孝昭帝宣去了昭陽殿,說吐谷渾使者來了,指名想見她。

  陸貞心裡犯疑,卻還是去了,沒想到一進去就見到一個異族少女蹦出來,她先是吃了一驚,再看那張臉,便歡喜地叫出聲來,「都美兒,怎麼是你?」

  眼前的少女正是都美兒,原來因為她父親會說漢話,便被吐谷渾可汗派來當使臣。她二人經久未見,最後一次別離也是在天牢裡,於是一碰面就有說不完的話。陸貞帶著她去自己的寢殿參觀了一番,都美兒大開眼界,對她房間裡的白瓷愛不釋手。

  溜了一圈之後,都美兒忽然拉著她的手促狹問道:「你那位情郎哥哥呢?」

  陸貞一時語塞,胡亂地應道:「他現在不在宮裡,以後我再帶你見他吧。」

  兩人正在鬧著,丹娘就歡天喜地地衝進來朝陸貞開心喊道:「姐姐,修文殿那邊送好東西過來了。」說著,故意輕輕咳了一聲,「有些人,服軟了哦。」

  陸貞被丹娘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就將水果往都美兒手裡一塞,借此引開話題,「都美兒你好口福,我知道西域那邊水果多,可這種南洋火龍果子,你估計還沒嘗過。」

  一說到吃的,丹娘立即什麼都忘記了,舔了舔嘴唇,渴望地看著火龍果道:「這東西可好吃了,都美兒姐姐,不比你送給我的無花果差!」

  陸貞無奈地白了丹娘一眼,「那是,阿湛每回送來的東西,有一大半都進了你的肚子!」

  丹娘腆著臉,無比期待地看著她,「那我今天也嘗一口成不成?」

  「哪兒都少不了你!」她說著,搖了搖頭,伸手剝開火紅的外皮,遞給都美兒,「你先嘗嘗。」

  都美兒見丹娘那神色,只覺得好笑,故意接過,「我倒要吃個稀奇……」話未說完,忽然間,手上的鐲子上的銀鈴就響了一聲,把陸貞和丹娘嚇了一跳。而都美兒臉色大變,抬手按住拿著火龍果正要繼續下口的丹娘,「別吃,這果子裡有毒!」

  聞言,陸貞大驚,「怎麼了?」

  都美兒立即轉頭吩咐,「你趕快派人把送東西的人捉回來!咱們到外面去。你這兒有檀香嗎?最純的那種?對了,還有沒有銀的盒子?趕快拿一隻過來!」

  陸貞雖不知她到底要做什麼,但還是一一照辦。

  都美兒將火龍果拿到水池邊,自身上取出一根約莫手指長短的香,點燃之後便靠近火龍果,不一會兒,一隻小小的蟲子鑽了出來。都美兒眼疾手快地用銀釵一挑,就將那蟲子丟進了銀盒裡,啪的一聲關起來,劈手將之扔到了水裡,這才吩咐道:「七天之內,千萬別讓人沾這裡頭的水!」

  丹娘已經嚇得臉色發白,指著水裡顫聲問道:「這……這是什麼玩意兒?」

  「這可是最毒的蠱毒,阿貞,有人想害死你。」都美兒說著搖搖了手上的鈴子,「要不是我從小跟著阿爹做生意,知道怎麼防備這個玩意兒,今兒你就中招了。」

  「這蠱毒是從哪兒來的?」陸貞立即問道。

  「苗疆啊。」

  聽到回答,陸貞立即想到了一個人,無奈地歎了口氣,「我知道是誰要害我了。」

  說罷,便往走廊去。那邊,一個小內監被塞著嘴,捆成了一團,在地上打滾,見到陸貞,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她冷冷說道:「你不用做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說吧,是不是婁尚侍派你冒充修文殿的人?」

  小內監不敢答話,但是驚恐的目光已經洩露了他的答案。她走過去,嚴厲警告道:「我不殺你,也不告發你,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你回去西佛堂告訴婁尚侍,就說這果子我已經收了,而且什麼也不知道。」

  小內監先是一愣,然後慌忙點頭。

  「割開他的繩子。」陸貞示意了一下,丹娘將繩子割斷,在那個小內監還沒站穩之際,狠狠地踹了一下他的屁股,那小內監哪裡敢逗留,屁滾尿流地跑了。

  都美兒在一旁看著她的行為,大為不解,一進陸貞的房間就迫不及待問道:「婁尚侍,不就是婁太后的走狗嗎?怎麼她欺侮你,你就這樣算了?」

  「不是就這麼算了,而是眼下事太多,我不想和她鬧僵。」陸貞搖了搖頭,無奈,指著小內監的背影,「就算他招認了又如何,婁尚侍還是可以一口咬定是別人誣陷,不關她的事。都美兒,這宮裡的事,沒那麼簡單的。」

  聽罷這句話,都美兒卻覺得萬分驚奇,她用陌生的眼神看著陸貞,忍不住訓道:「阿貞,我看你官越當越大,倒越來越沒血性了。那會你還敢一口咬死一條蛇呢,怎麼現在就這麼膽小了?按我們那兒的規矩,對這種人,就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陸貞無奈地搖頭,深有感觸地說道:「我也想啊,可是你說得對,這官越做越大,才知道有很多事,不是不會做,而是不能做。」說到這裡,她也不想因此掃興,順口扯開話題,「算了,別管他了,我那兒還有些丹娘的一口酥,也是挺好吃的,而且保證沒毒!」

  一旁的丹娘立即跳了起來抗議,直接被陸貞無視,三人又嘻嘻哈哈說了一會兒話,都美兒就轉身告辭。

  陸貞想著反正還有時間,也沒有多留,送了都美兒離開,自己就立即去找楊姑姑,她給陸貞弄到了一些前朝女官的冊子,讓陸貞去找找看。

  可是,結果卻令陸貞大失所望,這些女官裡,犯事的犯事,殉葬的殉葬,早死的早死,唯一一個尚在人世的,卻是沈國公現在的夫人朱絳。杜司儀建議她去找朱絳探個口風,她自然也有此意,可是一想到自己和沈嘉敏之間的糾葛,陸貞便卻步了。杜司儀見她猶豫,也猜出個端倪,在內心略略掃過一遍,便提醒她張侍郎的夫人是二品誥命,興許可以問出個蛛絲馬跡來。

  次日的晨曦已經斜斜地照進屋內,今日皇上招待吐谷渾國的使臣,國宴就設在御花園,陸貞不敢有所怠慢,仔細打理一番,立即就往御花園奔去。

  宴席進行到一半,大家都放鬆下來,趁著舞女跳舞的空隙,陸貞悄悄起身,向張侍郎的夫人打聽母親的消息,然而連問了數個問題,對方不是一臉的茫然,便是搖頭不知,回到席內之際,陸貞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失望,眉頭緊蹙,就連丹娘的問話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正午的日光毫不留情地射下來,熱得人也跟著心煩意亂,她默默地盯著眼前的酒杯,不自覺的,又陷入沉思之中。

  本可以找到母親的那條線索又中斷了,現在沈國公夫人朱絳那邊是唯一的希望。她忽然有些害怕,如果連那邊的線索都沒有了,那麼她又該怎麼辦?

  沒有了生存的意義,那麼接下來和高湛的路又該怎麼走?陸貞不由自主抬頭看向正在喝酒的高湛,那一日的爭吵又迴盪在耳畔……

  是的,她也不能保證自己的父母出身就一定夠高,以母親當下的境況,有可能更加不堪。可即便如此,陸貞也不認為自己就必須停止追查,那是她的父母,她的身世,不管是高貴還是卑賤,她既然開始找了,就一定會承受下來。

  「看得那麼專心,那個人就是你情郎?」

  冷不防,有人在耳畔說了一句,陸貞本能看向來者,見是都美兒,這才微微臉紅,「什麼啊。」

  丹娘立即替她回答:「是啊是啊,都美兒姐姐你怎麼知道?」

  都美兒笑嘻嘻地掐了一下陸貞的腰,「別害羞了,對了,我還有事求你呢。」

  陸貞看向她,「有什麼事直說就是,還用求我嗎?」

  她也不客氣,立即就回答道:「你送給我那幾件白瓷,我拿回去給阿爹看了,阿爹很喜歡!阿爹說,要是能找一些這樣的瓷器回國去賣,肯定能掙個好價錢。那天你不是說自己是管官窯的嗎,那能賣一些給我爹嗎?」

  沒想到她問的是這個,陸貞有些驚訝,「你們想買?你爹不是使臣嗎?」

  她撅了撅嘴,「我爹本來就是胡商,出使和掙錢又沒什麼妨礙!我知道北齊的皇帝是不做生意的,可是,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說著,她又放軟了聲音央求,「我們也可以出些錢,走走關係什麼的。」

  陸貞忍不住莞爾,「省下你的錢吧,告訴你,找我還真就找對了,全天下也只有我一個人,敢把官窯的瓷器賣給你。」

  她不可置信地問道:「真的?」

  「當然!」陸貞說著,拔下手上的一隻鐲子交給她,「你拿著這個,去西城官窯找我妹妹,她現在是那兒的管事,裡面的瓷器,你可以隨便挑!放心,她會以最優惠的價錢給你的。」

  她大喜過望,一把抱住陸貞,開心地喊道:「哎呀阿貞,你真是天上掉下來的財神爺!我馬上去告訴阿爹,他肯定會高興死了。」

  陸貞無奈地推開她,臉上不減笑意,「咱們倆還用得著說這個?你還救過我命呢。」

  她忙不迭點頭,索性坐到陸貞的身邊,略帶神秘地說道:「你們漢人說什麼投桃報李,我們胡人也知道給個甜棗還個香瓜!你對我這麼好,等著,待會兒,我會給你演場好戲看!」

  陸貞大奇,「你還有什麼新鮮玩意兒?」

  都美兒神秘地朝前頭看了看,得意地說道:「別著急,你馬上就知道了。」

  陸貞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臉色大變,前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間飛來蜜蜂,先是幾隻幾隻零零散散,但是很快就黑壓壓的一片,向筵席的方向撲過來,逕直往婁尚侍身上衝去。

  陸貞驚愕地看著眼前的情形,正想拉著丹娘逃跑,就發現都美兒塞了一個東西過來,「拿著這玩意兒,蜜蜂就不會叮你!」

  她低頭一看,卻是小小的香囊,丹娘手裡也有一隻。她恍然大悟,看向都美兒,「你說的好戲,就是這個?」

  都美兒笑著正要點頭,就見到高湛衝了過來,著急地朝陸貞喊道:「阿貞,你有沒被叮到?」

  「我沒事,你呢?」陸貞忙搖頭,緊接著就聽到一聲驚呼,原來內監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拿來火把,試圖熏那些毒蜂,沒想到那些毒蜂被火把一熏,居然分成了幾批,其中一批就往蕭觀音那邊撲過去,只聽孝昭帝驚得大喊:「觀音!」

  陸貞一看情勢危急,來不及多想,立刻把自己手中的香囊塞給高湛,「你快過去救皇上!」

  「這是什麼?」

  「有了這個東西,就不會被叮了!」陸貞不敢逗留,拿著另一個香囊跑向蕭觀音,毒蜂一聞到香氣,果然避開了她們。

  一時間,好好的國宴亂成了一鍋粥,驚呼聲呻吟聲此起彼伏,錦衣沾滿了塵土,雲鬢散成一團亂髮,酒香、熏香、脂粉香膩成一團,淹沒在微微的血腥之中……

  這一場混亂折騰了好幾個時辰才算平息下來,陸貞立即將都美兒拉走,一等無人就埋怨道:「你也太莽撞了,好好的國宴居然鬧成這個樣子。」

  都美兒卻是絲毫沒有悔過之意,笑瞇瞇地說道:「整到那個姓婁的就行。哎,你別瞪我,我也不單是為你報仇啊。那會兒我進暗牢,她可沒少在那個惡太后邊上出壞主意!」

  陸貞真是不知怎麼說她才是,她深吸了口氣,「可你也不能在國宴上這樣啊,要是傷到人怎麼辦?還有呢,你想過沒有,要是被人查出來怎麼辦?」

  她依然是一臉笑意,「嘿,我一高興,哪還管得了那麼多啊。你放心,查不出來的,我叫那個小太監在她衣裳上抹了蜜蜂最愛聞的蜜脂香,平常沒事,只有在熱的地方蜜蜂才會圍上來!那東西一曬就化,待會兒那味兒就會全散了,大家只會說她倒霉,根本懷疑不到咱們身上來。」

  「你不明白這事能鬧得多大,反正要是有人問起來,你得一律推說不知道。」陸貞無奈地看著兀自沾沾自喜的都美兒,搖了搖頭,索性將問題的嚴重性說給她聽,「要不然,你就又得被關在暗牢裡了。而且你是使臣,搞不好你爹,甚至你們可汗都會被連累的!」

  都美兒吐了吐舌頭,「那麼嚴重?好,我保證不說。」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青鏡殿門口,都美兒一看高湛正等在院中,便笑著一推她,「你的情郎在等你呢,我就不過去湊熱鬧了。」

  見都美兒轉身要走,陸貞生怕她又去哪裡鬧事,忙拉住她,「等等,你去哪兒?」

  「趕緊回驛館和阿爹說瓷器的事啊,這可是賺大錢的好機會!」都美兒對她的焦慮心知肚明,趕緊將自己的去向告知。說著,又看了看裡頭的高湛,忍不住揶揄道,「他剛才可著急你了,這種好男人,又富又貴又多情,要抓緊噢,要不然我就搶過來了!」

  陸貞啼笑皆非地看著她,「你!」

  都美兒笑著擺擺手,瀟灑離開。陸貞也沒有逗留,回身往院子走去,生怕高湛著急,在門口就叫了一聲,「阿湛,我回來了。」

  可是她很快就發現不對勁,高湛的臉色鐵青,似乎是隱忍著巨大的怒火,她只覺得莫名其妙,脫口便問:「你怎麼了?」

  「剛才那一群蜜蜂,是不是你安排人放的?」

  陸貞一愣,這才明白他不是來關心她是否受傷,而是來興師問罪的。她立即應道:「當然不是我。」

  「那你為什麼會有那種能夠驅蜂的香囊?」

  「那是別人給我的。」

  高湛步步緊逼,似乎根本就不願意相信她所言的一切,「誰?」

  陸貞驀然想起了自己剛才和都美兒說的話,立即搖頭,「我不能跟你說。」

  他深吸口氣,強制壓抑住心裡的怒火,「你知不知道今天闖了多大的禍?連皇兄也被蜜蜂蜇了!」

  陸貞大驚,「皇上剛才不是還沒事嗎?」

  「他回了昭陽殿,才發現身上有傷口。」說著,他定定看著她,「陸貞,敢做就要敢承認!」

  「可這件事真不是我做的!」她咬著唇,躊躇了一下,還是將原因說出來,「是都美兒。昨天婁尚侍派人來冒了你的名字給我送來毒水果。都美兒她知道了,為我打抱不平,就在婁尚侍的衣服上熏了香,蜜蜂聞到了,就全都飛過來了。」

  高湛依然有所懷疑,「都美兒和婁尚侍又沒有深仇大恨,為什麼一定要置她於死地?她一個西域女人,剛進宮才兩天,怎麼會接觸到西佛堂?」

  見他居然還不相信,陸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你相信我好不好,這種大事,我能撒謊嗎?」

  沒想到他更是不快,厲聲譴責,「那你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動手,一點也不阻攔?萬一婁青薔出了什麼事,你也不想想,幫助外國使節毒害自己上司,這是多大的麻煩!」

  陸貞辯解道:「都美兒事先又沒告訴我!再說,婁尚侍就算死了,也是罪有應得!你忘了她害過我多少次了?她還殺了沈嘉敏,這次就算我幫她報仇,不可以嗎?」

  高湛想也不想就應道:「不可以!沈嘉敏的仇自有我和嘉彥,用不著你來管。這宮裡已經有一堆滿身陰謀、心狠手辣的女人了,我不希望你也變成她們中的一員。你恨婁青薔,可以,只要抓住了她的罪證,我立馬就可以治她的罪。可是你這樣用毒蜂當眾殺人,害了她又害了別人,這和婁氏一派人的所作所為,又有什麼區別?」

  「高湛,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從來都沒有變,我一直就是陸貞。你不能要求別人一次次傷害我後,我還一點血性都沒有。」

  高湛憤怒地指向前方,狠狠說道:「因為你所謂的血性,皇兄現在還躺在昭陽殿裡發燒!」

  陸貞揚起頭,倔強說道:「我的錯,我來承擔,大不了我去跟皇上請罪就是。」

  眼看兩人越吵越僵,在外面聽了半晌的忠叔終於忍不住跑進來勸解,「殿下,陸姑娘,你們都消消氣!殿下,皇上現在病著,受了傷的大臣還在太醫院裡,你看要不要安撫一下……」

  陸貞賭氣不去看他,就聽到高湛深喘了幾口氣,喝了一聲,「我們走!」

  待她回頭,院子裡便只剩下她一個人,空蕩蕩的,灌滿了風,四肢百骸全部都是冷的——她沒想到自己跟他坦白了一切,他居然還這樣子懷疑她,更沒有想到在他的眼裡,她跟婁尚侍根本沒有區別。

  陸貞想起了都美兒說的血性,不自覺握拳,心裡只剩下失望,在他的眼中,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在無理取鬧,再怎麼做,都是錯。

  但是陸貞並沒有在這股消極的情緒裡沉湎多久,很快丹娘就將昭陽殿的情況匯報過來,原來孝昭帝被毒蜂蜇了之後突然昏迷過去,至今未睜開眼,太醫說起碼得好幾天才能醒來。

  這讓陸貞非常愧疚,然而令她不安的事情卻一件接著一件傳過來——先是婁太后藉著照顧兒子為名,強行留在了昭陽殿。而婁尚侍傷勢嚴重,已被她父親接出宮去醫治,這也意味著,婁家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果不其然,就在高湛在大臣們的要求下監國之時,太原王竟私自入京,以毒蜂之事污蔑他是主謀,並以手中三萬冀州兵馬威脅高湛,必須給出個交代。婁太后更是以退為進,假意維護,暗中相逼。現在,一切矛頭都指向了高湛。

  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陸貞暗自後悔,不該將宮內的事情同都美兒說起,以至引起如此大的麻煩,就在她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之際,王尚儀帶著阮娘來到了青鏡殿,將她和丹娘綁到了含光殿。

  一見到陸貞,蕭觀音劈頭就問:「陸貞,太子和你為什麼會都有避蜂的香囊?」

  陸貞垂首,坦白道:「那是我給殿下的。」

  蕭觀音緊接著立即問道:「你為什麼會提前準備香囊,莫非你早就知道毒蜂會來,故意謀害陛下?」

  「我絕無此意,那些香囊其實也不是我的……」說到這裡,她猛地想起都美兒。蕭觀音不比高湛,一旦提起都美兒,為了救高湛,蕭觀音必然會將都美兒交出去,這樣一來,都美兒的境況就危險了。思及此,陸貞抿緊了雙唇。

  「那是誰的?」見她說了一半便停下來,蕭觀音立時追問,得到的依然是沉默,蕭觀音有些焦急,「你還不快說!因為這件事,阿湛已經在朝堂上被大臣們懷疑是故意謀害皇上,借此奪權了。你要再不交代清楚,不光是他,整個北齊都會被你拖累的。」

  「什麼?」聽到最後一句話,陸貞大吃一驚,沒有想到事情居然嚴重到這個地步,她立即明白過來,現在根本不能抱著僥倖的心理,如果要解除這個危機,那麼只有將事情都扛下來,可是如何扛呢?陸貞飛快地將紛亂的思緒過一遍,決定將事情交代清楚,當然,都美兒做的一切,都會變成她的行為。

  她一咬牙,飛快說道:「貴妃娘娘,事情是這樣的,是我為了報復婁尚侍,所以才……」

  蕭觀音聽罷陸貞的話,氣得肺都要炸開了,「陸貞,你果然是蠢到家了,不僅害了阿湛,還害了皇上!真不知道他們是覺得你哪一點好。」接著,她立即叫來了王尚儀,「你先把她關到靜室裡去,用鳳印蓋上封條!就算太子過來也不許讓他們相見,不然,太子又會被她迷惑的。」說罷,她掃了陸貞一眼,「明天本宮親自帶你上朝,和大臣們解釋!」

  陸貞再度垂首,雙手緊緊擰在了一起,默默跟在王尚儀身後,來到靜室前。王尚儀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轉身用力一推,房門應聲而開,一股發霉的氣息就迎面而來,陸貞依然低頭,一言不發地走進去,站在唯一的蒲團前。

  看著她的背影,王尚儀忍不住勸道:「陸貞,我看你明顯沒有對娘娘說實話。你要是知道這件事是誰做的,最好就招認出來,要不然,就算你是無心傷到了皇上,也是誅九族的大罪,就算是太子殿下也護不住你。」她與陸貞曾經多次交手,蕭觀音不清楚,但是王尚儀怎會不知陸貞是何性情,這般魯莽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出自陸貞之手。

  陸貞轉過身,硬著頭皮說道:「謝謝大人,可是這件事真是我自己做的。」

  陸貞的倔強,王尚儀是領教過的,知道若是她不說,那麼,就一個字也不可能讓你知道。當下,王尚儀也不再逼問,只是提醒道:「明天到了朝上,如果受了什麼罪,你千萬得忍住。皇上過幾天就能醒,說不定到時候就有轉機了。」

  陸貞感激地回過頭,「謝謝大人。」說罷,她又抿著雙唇,不再出聲。

  王尚儀看在眼裡,只得歎了一聲氣,「待會兒我讓人送飯給你。」

  隨著房門被人拉上,最後一絲光芒也跟著消失在房間裡,四週一片黑暗,陸貞摸索著坐到了蒲團上,跟著摀住了臉。距離明日早朝還有一天不到的時間,她必須在這段時間內想出一個法子來自救。可是,她不是神仙,哪裡有這個本事可以呼風喚雨,先前還有阿湛,現在連他都自身難保,而罪魁禍首,是她。

  陸貞覺得自己真的凶多吉少,先前是在後宮,她還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和人脈化險為夷,這一次,她是站在朝堂之上,面對著文武百官,阿湛成為眾矢之的,婁家不肯罷休,而滿朝大臣,她一個相識都沒有,好像……真的陷入絕境了。

  陸貞頭痛得很,丹娘中間來過靜室一次,想去找都美兒商量,但立即被她阻止了,先不說罪魁禍首是都美兒,就算不是,以都美兒的性格,也根本想不出個好法子來。

  現在她依然覺得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於私,都美兒是她的朋友,為她出氣,即便錯了,她也不能讓都美兒替她受罪;於公,這是關係到北齊和吐谷渾兩國的大事,都美兒的父親是使臣,把她拉進來,只會麻煩越來越多。

  而如果她不將此事承擔下來,那麼高湛就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所以現在的情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也許她運氣好,說不定天亮之後皇上就醒過來了,那樣的話,就什麼事情都好辦了。

  可是皇上真的會在明天醒過來嗎?

  陸貞的心裡生出一股絕望。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坐著,四周的黑暗吞噬著她,連同思緒也跟著渺茫。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忽然被人用力推開,一束強光劈頭就射進眼睛裡,她本能地閉上眼,就覺得左右被人一夾,身子也跟著站了起來。

  耳畔傳來王尚儀的聲音,「陸貞,娘娘召見。」

  天這麼快就亮了,陸貞苦笑了一下,睜開眼,跟著王尚儀去見蕭觀音,令她意外的是,她居然還見到了另一個人——婁太后。更令她意外的是,蕭觀音和婁太后之間居然一改從前的劍拔弩張,一派祥和。

  難道說,婁太后和蕭觀音因為孝昭帝的昏迷而冰釋前嫌?可是不對,以太后的性情,又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改變,而且,她看見太后的眼裡,分明藏著一絲詭異,難道蕭觀音沒有察覺到嗎?

  陸貞越想越不安,可她根本不敢開口,只能跟著她們踏出含光殿,前往太極殿。沒想到踏出門檻,迎頭就撞上了高湛。

  被蕭觀音擋在含光殿一夜的高湛一見到她們出來,立即上前,「太后、貴妃,毒蜂案一事另有隱情,陸貞不是兇手,還請兩位今天暫時不要去太極殿。」

  蕭觀音對陸貞愚蠢的行為本就是一肚子火,見到高湛居然為了她帶著一堆人過來,更加怒不可遏,「太子,皇上現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你居然還有臉為了一個女官阻止我們?」

  婁太后的眼眸裡掠過了一絲得色,隨即被溫和的目光壓下去,口氣也變得極其柔和,「阿湛,大臣們還在太極殿等著你的解釋呢。陸貞既然已經認罪,你就不要包庇她了。」說罷,便領著蕭觀音繞過他,繼續向前。

  豈料才走兩步,就被內監們攔住了,婁太后故作驚愕地看一下高湛,「你這是什麼意思?」

  蕭觀音蹙起眉,端起了貴妃的架子,嚴厲道:「太子殿下,你理智些,事關國家大事,由不得你只重私情!」

  高湛依然不為所動,眼看著就要動起手來,陸貞顧不得其他,高聲喊道:「太子殿下,請你的人都退開。陸貞犯下大錯,自願在百官面前認罪,還請殿下為天下著想!」

  忠叔順勢也跟著拉著高湛低聲道:「殿下,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算陸姑娘認了罪,暫時收監,也不會傷及性命的。」

  高湛只得一咬牙,只能側過身,尾隨其後。

  婁太后挺著身,率先走在前頭,唇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以照顧兒子為由留在昭陽殿只是她的第一步,之後就是讓蕭觀音以為她已經改過,對她放鬆警惕,而第二步呢,自然就是暗中令太原王趕到京城,借毒蜂之事大做文章。至於為什麼會幫高湛說話,原因就更簡單了,高湛在朝堂上的勢力已經變大,單憑一個婁昭,根本無法徹底解決他,皇上過兩天就會醒來,屆時反而會令她母子再度反目,而她的目的也不在於此——陸貞已經認罪,高湛把陸貞當成心肝寶貝,必然會在朝堂上極力幫她脫罪,到時候反倒坐實了他包庇的罪名,就算皇上醒來,他身上也有了污點,那個太子之位就很難坐得穩,屆時就是她東山再起、復興婁家的時候。

  太極殿上,百官早已經候著,婁太后和蕭觀音分坐玉簾之後的兩側,而高湛則仍坐在龍案一側的小案後。

  陸貞被推了一把,跪在玉階之下,得到命令,便將昨夜同蕭觀音說的那一番話又細細說了一遍,「毒蜂本是針對婁尚侍,不料卻無意傷及了皇上,此事全因罪臣一時糊塗所致,與他人無關。」

  聽罷她的話,群臣都有些吃驚。

  蕭觀音立即趁機道:「諸位臣工,大家都聽到了,此女才是導致皇上受傷的真兇,一切都與太子殿下無關。」

  張相順勢回道:「貴妃娘娘之言極是,太子殿下奉皇命監國,正大光明,絕無他圖。請各位切勿相信那些無稽之言!」

  群臣亦陷入一番議論中,交頭接耳了半天,才齊聲道:「娘娘聖明,臣等再無疑問。」

  高湛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住內心的痛苦,說道:「如此,便暫將此女押還內宮看管,等皇上醒轉,再作處置。」

  就在眾人以為皆大歡喜之時,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又冒了出來,「等等,微臣還是不服!」

  眾人循聲而去,太原王已經站出隊伍,指著陸貞道:「誰能證明那天陸司衣放毒蜂出去要害的是婁尚侍而不是皇上?若是真的意在皇上,謀害君王乃是大罪,怎麼能一句押還內宮看管就了結了?若是皇上一直不醒,那她豈不是就能一直逍遙法外?而且……微臣雖然遠在冀州,也知道這位陸司衣是太子殿下的心愛之人,她出手傷人,又焉知不是受了太子殿下的指派?」

  群臣嘩然,一時之間,議論聲又在殿內響起。

  蕭觀音恨不能立即割掉太原王的舌頭,一切都已經有了交代,他居然還生出這樣的是非,然而她卻無法動怒,因為太原王是婁太后的堂弟。她側頭看了一眼一直不出聲的婁太后,隨即喝道:「太原王,內宮之事,不可隨便議論!」

  太原王卻是不依不饒,「貴妃娘娘,此事關係皇上安危,就不再只是內宮之事了。鑒於此女與太子殿下關係緊密,如果她認了罪,太子殿下也脫不了嫌疑!雖說用不著入牢候審,可以後也不宜再行監國之職吧!」

  眼見情況不對,張相立即走出隊伍,喝道:「陸貞只是後宮女官,又非太子姬妾,她犯下的罪過,怎麼能牽涉太子?太原王,你口口聲聲指責太子,到底有何企圖?」

  太原王看也不看張相,直接對著大臣們喊道:「公道自在人心!太子和這位陸司衣的關係人人皆知,張相你就算竭力抹殺,也掩不住事實!微臣和太子素無私怨,相反,微臣是為太子著想,才勸他暫時交出監國之職。只要查清真相,證明太子確係無辜,微臣甘願向太子負荊請罪!」

  王尚書見勢不妙,也跟著出聲反駁,「皇上不在,太子就是一國之主,他若是不主持政事,天下必將大亂!」

  然而另一個婁家的黨羽也跟著站出來,「我看不然,太后娘娘在先帝出征時就曾經監國,先帝駕崩後還留下遺旨,要太后娘娘匡扶皇上看顧朝政。現在太子身有嫌疑,理應請她老人家主持朝政!」

  議論聲再度瀰漫在太極殿中,陸貞跪在一旁,緊蹙眉頭,目光不自覺地隨著聲音看過去,將群臣的交頭接耳盡收眼底——如果婁太后再次監國,那就意味著高湛又將陷入危難之中,如此,先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怎麼辦,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她抬起頭,目光掠過朝堂的四周,隨即將視線鎖在了牌匾上的鮮卑文,忽然間靈光一閃——先前王尚儀為了懲罰她,曾經勒令她背那些律法條文,後來,她生怕再生瓜葛,便將其他的律法也看了一遍,正好……正好……

  思及此,陸貞立即揚聲喊道:「兩位娘娘,各位大人,陸貞敢對天發誓,毒蜂一事,只系我一人所為,陸貞僅為報復婁尚侍,絕無謀害皇上之意,更與太子殿下絕無關聯!」

  太原王冷笑著看向陸貞,「陸司衣,你恐怕也知道口說無憑是什麼意思吧,區區一個誓言,隨口一說,還不簡單?」

  陸貞盯著他,平靜地說道:「不僅如此,陸貞願以天裁之法證明自己所言屬實!」

  聲量不高,卻足夠讓群臣一下安靜下來。

  「天裁?!」太原王不可置信地看向陸貞。

  那一邊,高湛也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看著陸貞,她卻盯著他,堅決地搖了搖頭,眼眸裡是滿滿的篤定。只聽她用清亮的聲音說道:「太后娘娘,我北齊以鮮卑立國,您不會忘了天裁之法吧?」

  玉簾之後,婁太后和蕭觀音已被方纔的「天裁」二字驚呆了,所謂天裁之法,就是鮮卑人的一個古老風俗。一個人如果說了實話,別人卻不相信,就可以用這個法子請天神來裁決他是否在撒謊。

  而其方法,就是要把那個人的手腳都用繩子綁起來,從高處扔到神湖裡去。要是人能浮起來,沒有淹死,就說明天神也認為他是沒罪的,倘若浮不起來,則意味著此人罪無可赦,必須以命抵之。

  而以往的例子裡,從來沒有一個逃得過天神的制裁。陸貞,居然敢以此法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半天之後,婁太后才勉強抑制住自己的驚愕,說道:「好,天裁之後,你若是還能站在這裡,哀家就相信你所說之言一切屬實。」

  張相於心不忍,「天裁之法?陸司衣,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陸貞緩慢而又堅決地點了點頭。

  「好,先將陸貞押還後宮,由本宮看管,明日辰時,在神湖滄浪台邊舉行天裁。」雖然心存疑惑,但是蕭觀音也知道,沒有一個人會將自己推向絕路,陸貞既然已經主動提出來,那麼她就要相信一次,要是真能夠替高湛擺脫嫌疑並且保自己一命,那自然好。想到這裡,蕭觀音生怕高湛會出手阻止,立即又吩咐道:「為防嫌疑,太子你今日就不要回宮了,王尚書,麻煩你去太子府相陪,天裁完成之前,太子殿下不得離開你的視線。」

  說罷此言,便匆匆退朝。

  次日一早,宮女們聚在闔閭門外,對著押送陸貞的隊伍指指點點。丹娘從人群裡擠出來,試圖朝陸貞跑過去,卻被內監們攔住,她哭著朝蕭觀音喊道:「娘娘,求求你讓我送送姐姐!」

  蕭觀音看著丹娘紅腫的雙眼,動了惻隱之心,令內監放開她。一得了自由,丹娘立即跑到陸貞身邊,帶著哭腔問道:「姐姐你幹嗎那麼傻?那個天裁,是要人命的啊!」

  陸貞一臉平靜,反倒安撫她,「不怕,我一定不會有事的。鮮卑人怕水,會游泳的人少,所以才會有這個什麼天裁的法子。可我從小就跟著我爹走南闖北,早就練出了一身好水性,以前玩得瘋的時候,還從瀑布上往下跳過呢。所以你放心好了,就算用繩子捆住我的手腳,我也肯定能想法解開,何況貴妃娘娘也說要幫我了。」昨夜蕭觀音也來找過她,告訴她會令人將繩子綁得鬆一些,如此,更令陸貞的逃脫增添了一分把握。

  聞言,原本滿臉淚水的丹娘立即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問道:「真的?」

  陸貞微微頷首,「當然是真的,我娘還沒找著呢,我哪兒會那麼容易就想不開?」

  丹娘用力擦掉淚水,點頭,再重重地點頭,卻也捨不得離開,還是拉著陸貞的手一路到滄浪台。

  依照規矩,天裁之前必須寫下誓紙,並在向天神敬香之後,將誓紙一道點燃,以此立誓。所有儀式完畢,陸貞就被帶到台上,俯身看到高台下的神湖,眩暈的感覺一下傳來,她忍不住略退了兩步。

  張相一揮手,有兩個內監走過來,為陸貞手腳都繫上了繩索。一看繩子,陸貞立即察覺到不對勁,不由得抬高音量,「怎麼會是牛皮繩?」

  身後的丹娘一聽,大驚失色,「牛皮繩?那東西沾了水是解不開的啊!你們……」可她還沒有喊完,一個內監就將她牢牢抓住,塞住了她的嘴巴,她只能嗚嗚出聲,可是根本就沒有人理會,掙扎了幾下,就被人拉了下去。

  「丹娘!」眼見著丹娘被拉走,陸貞更加不安,可是她很快就從婁昭的笑容裡明白是怎麼回事。蕭觀音的確派人給她動了手腳,可是人已經被婁昭換了下來,手腳上的牛皮繩在清楚明白地提醒著一個事實,就算她的水性有多好,四肢被綁緊,根本就無法施展。今次,她在劫難逃。

  行裁的聲音在此時響起,陸貞被拉到了台邊,強烈的風劈頭蓋臉地掃過來,她這才想起了掙扎,可是身子卻一步一步離台沿越來越近。

  真的要命喪於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