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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夜會

  兩隻手在陸貞的背後重重地推了一下,她跌跌撞撞地被宮女們一路拖進了一間房間。那兩個宮女看陸貞已經被送進了靜心堂,生怕自己染上了什麼晦氣,連忙把門關上。

  陸貞聽她們的腳步聲消失後,虛弱地從地面上爬起,耳邊滿是咳嗽喘息聲,滿目卻是漆黑一片。她有點害怕,藉著角落裡的一點月光點亮了手裡的油燈,屋裡飄蕩起橘黃色的燈光,視野漸漸清晰起來,只見目光所及處都是大通鋪,上面躺滿了一臉病態的人,個個都穿得破破爛爛的,瘦得只有一把骨頭,看起來和鬼魅也沒有什麼區別,這些人彷彿不太適應陸貞點亮的燈光,都對她看了過來。

  陸貞找了一個稍微乾淨點的通鋪坐下,但一坐下通鋪上一股難聞的味道就直衝上她的鼻子,她一陣噁心,大聲咳嗽,沒多久,一張臉就憋得通紅。

  身邊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又來一個等死的?」

  另外一個聲音分明不懷好意,「這個月第四個,嗯,前三個已經死了,這一個,咱們打個賭,她到底能活幾天?」她看到那說話的幾人都用幸災樂禍的眼神在看著自己,不禁往牆角里縮了縮。這一晚昏昏沉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發現天大亮了,陸貞搖搖晃晃地從床上走下地,往屋外走去。

  推開門,陽光立刻扎眼地撲上前。陸貞瞇了瞇眼,看清外面是一所破落的小院子,目光掃到角落之處,她眼睛亮了亮——那裡有一座井,她忍不住舔了舔自己乾枯的嘴唇,跌跌撞撞地朝著井的方向走去。

  費了好半天的勁,她才哆嗦著手從井裡打起了一桶水,正準備張口喝,耳邊卻傳來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我要是你,就不會喝這裡面的水。前天才有宮女跳下去,到現在還沒撈起來呢。」

  陸貞嚇了一跳,轉頭看見一個花白頭髮的蒼老女子正伏在自己剛才走出的房間廊下的椅子上,氣定神閒地和自己說著話。她面色發黃,整個人都極瘦,一雙手放在腿上如雞爪一般,但頭上竟然戴著破舊的女官假髻。

  陸貞聽她若無其事地這麼說,一陣噁心,撲到一旁的樹邊吐了起來。

  那女官看到她這般姿態,陰陰地笑了幾聲,彷彿很高興似的,又一邊咳嗽一邊說:「到了這靜心堂,就是等死的命,咳咳,我勸你呀,還不如找一根繩子,趕緊吊死了還痛快些。」她本幸災樂禍地準備看陸貞發瘋,卻看到陸貞從地上拔起了幾根草往嘴裡塞,她咳嗽著說:「瘋了瘋了,果然又多了一個瘋子……」

  陸貞沒有理會她,她吃完了自己從地上拔起的小草後,又拔了幾根走到女官身邊遞給了她,「我沒瘋,只是我不想認命。大人,我看你得的也是肺病,這是車前草,商隊裡的人都用它治痰症,你也吃些吧。」這小草長著綠色的肥大葉子,中間有著幾株細細的鬚子,此時在風中微微顫抖著,就好像女官驚疑不定的心情。

  她有點懷疑,但還是伸出手去,沒料到身邊突然伸過一隻枯瘦的手臂,一把抓過陸貞遞過的幾根小草。陸貞又受了驚嚇,轉頭看到一個枯瘦宮女正啞著嗓子問自己:「這真的能治肺病?」

  陸貞雖然害怕,但看她像是看到一絲希望一樣,還是回答道:「能,窮人家也沒錢看病,吃這個,總歸能管點用。」

  那宮女聽到陸貞說的話,如獲珍寶一般把幾根車前草都吞進了肚子裡。

  那女官一陣哈哈大笑,「你們來看呀,咱們這個等死的地方,居然還來了個假大夫……」

  這話一出,屋裡湧出了大批的宮女和內監,個個都形同鬼魅,陸貞心裡更怕了,不禁往後退了兩步。

  那枯瘦宮女卻上前一步牢牢抓緊了陸貞,生怕她跑了,「你一定得救救我們,不然,我們做鬼也不放過你!」

  陸貞看她眼中流露出強烈的求生慾望,一咬牙說道:「我不是大夫,連我自己也是被扔到這兒的病人,但我知道只要做點什麼,肯定比不做強!你們放心,我一定想辦法讓咱們多活幾天!」一時間,所有能動手的宮女內監們都圍到她身邊,聽她吩咐。

  陸貞先帶著人開始打掃起靜心堂,另一些人都出去挖了更多的車前草,在一旁熬起了草藥,一些宮女也開始清洗起了衣物,曬得整個院子都是。沒多久草藥就熬好了,陸貞想了想,端了一碗給坐在牆角的那個女官,這次她只冷冷看了陸貞一眼,就把碗裡的草藥一飲而盡,緊跟著不說一句,就又回了她自己的房間。

  陸貞無奈地看著她的背影,又和別的宮女們一起開始清洗衣物。

  一行人連著服用了幾天草藥,身體明顯有了好轉。這天陸貞和枯瘦宮女抱著曬乾了的衣服準備回房間,路過女官的門口,不料窗戶裡扔出了東西。陸貞趕緊一閃,這才沒有被砸到。她低頭一看,卻只見滿地的紙和筆,不禁心生疑惑,「這是怎麼回事?」

  那枯瘦宮女卻見怪不怪,瞭然地說:「是杜司儀,她一發脾氣就這樣。」

  陸貞的目光看清了地上的書,不禁蹲下去翻了翻,驚喜地說:「是《漢書》,還是曹大家增補過的版本!咦,這還有好多批注呢,『雖言故北夷之氣如群畜穹閭,但西域亦嘗聞海市蜃樓者』……對對對,我跟我爹去柔然走商隊的時候,就曾經看到過海市蜃樓!」

  這番話被杜司儀聽到了,她尖厲地說:「你個小宮女,怎麼也知道這些?」

  陸貞聽她話裡大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不免不快,快手把書又放回了窗台,輕聲說:「誰規定小宮女就不能知道這些了?」

  她拉著枯瘦宮女走了,這枯瘦宮女看她臉色不好,安慰著她,「你別理杜司儀,她自從得了麻風病,就變成了這個古怪性子。唉,聽說她原來也是掌管史書的女官,結果現在只能管我們這個破地方……」

  陸貞回了房間,之前清潔靜心堂的時候,找出了不少舊書出來,眼下裡沒有別的事可做,她索性把書都堆到了庭院裡,一本一本認真挑選起來。

  杜司儀卻不知不覺間接近了她,指著她挑出來的一本《史記》,厲聲問「你看這個幹嗎?」

  陸貞沒想到被她撞破,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我聽說以後晉陞女官的考試要考史論,所以提前想看一看。」她聽說杜司儀是掌管史書的,先自底氣就不足了。

  杜司儀一愣,緊跟著指著陸貞哈哈大笑起來,「你想考女官?元壽,聽見沒有?這個四等小宮女現在還困在靜心堂裡,就開始做起女官夢來了!」

  元壽是唯一和杜司儀還算親近的內監,聽到杜司儀這麼說,走到她身邊,微笑著看著陸貞不說話,言下之意已經很清楚了。

  陸貞卻不服氣地爭辯著,「我不是在做夢!現在我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沒準過兩天周太妃娘娘就會叫人來接我回去的。後宮既然准許讓我們宮女通過考試晉陞女官,我為什麼不能試試看?」

  杜司儀冷笑著說:「接你回去?你來了這兒十幾天了,可曾見到一個宮女被接出去的?你不知道這靜心堂向來是只進不出嗎?」

  陸貞聽她這麼說,有點氣餒,但很快又說:「那我不管,我剛來那會兒,這院子裡頭不也跟亂墳崗似的嗎?只要肯用心,現在不也好多了!」她指了指一旁正在康復的宮女內監們,大家都從屋子裡出來了,在院子裡慢慢地走著,看起來和當初那副等死的狀態完全不同。

  杜司儀輕蔑地打量著她,「我在這兒待了八年了,倒是頭一次看到你這樣死到臨頭還嘴硬的宮女。」

  陸貞被她激到,忍不住回嘴,「您要事事都看得準,也不會明明是個六品女官,還被趕到這兒,和我們一起等死!」

  杜司儀沒想到這小宮女敢這麼回嘴,不禁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旁邊的椅子,「你……」

  陸貞卻不想再和她多說,福了一福,「大人要是沒有別的事,我就先過去了。」

  她轉身正準備走,杜司儀卻叫住了她,「站住,我有話對你說。」

  陸貞回頭愕然地看著她,以為她要找自己的麻煩,沒想到杜司儀卻一反常態,冷冷地對她說:「我要是能讓你離開這個靜心堂,你拿什麼來報答我?」

  陸貞不禁就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杜司儀。杜司儀看她心動了,二話沒說帶她回了自己的房間。這裡平時她並不讓別人進來,陸貞也是第一次才見到裡面的情景,不禁張大了嘴巴,「《公羊傳》、《天人三策》、《史記》……天哪,您這兒簡直抵得半個崇文館了!」只見一屋子都是書,牆角還堆著大量的書稿。杜司儀並不訝異陸貞的表情,傲然站在書堆裡說:「我杜衡一生效仿班昭,昔日被先皇重金禮聘入宮掌館史籍,這點收藏又算得了什麼?」

  陸貞這才知道自己那點見識簡直如同井底之蛙,她徹底明白杜司儀之前為何那麼清高,不禁心悅誠服地走到她前面,施禮道:「杜大人,奴婢之前不知您如此博學,對您多有得罪,還請恕罪。」

  杜司儀冷冷地說:「我不需要請罪,我只想跟你做個交易。」

  陸貞立刻恭敬地說:「大人有什麼吩咐,儘管直言。」

  杜司儀向她伸出了自己雞爪一樣的雙手,「我一生自負,就是寫成了《漢書注》與《史記注》兩本書稿,可惜還沒有來得及整理抄謄,便得了這該死的麻風病,手也僵了,腿也殘了……」

  陸貞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接口說:「大人要是少一個抄書的人,我願意效勞。」

  杜司儀冷冷笑道:「你以為我喝過幾碗車前草水,就一定能看中你?坐下來,先寫幾個字我瞧瞧!」

  陸貞依言坐了下來,提筆寫了幾行字。杜司儀拿起來細細看了看,「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哼,你還知道賈誼?這字倒是簪花小楷,就是太小氣了點!」她臉色忽晴忽陰,看得陸貞十分不好意思,「家裡原來也只請過一個夫子教過我三年,我也就是胡亂讀了點書。」

  杜司儀刻薄地說:「哼,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根本就不是個讀書的料!」

  陸貞準備出言,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杜司儀又問她:「我還要考你,『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說的是什麼?」

  陸貞想了一會兒,說:「夫子說,這是在頌揚后妃之德,可我老覺得,它其實寫的,也就是在河灘上,姑娘和小伙子那檔子事。」

  杜司儀的唇微微動了一下,「哼,還算個有腦子的。」

  她一指牆邊的書稿,「那些手稿,我待會兒叫人幫你都搬過去。你每天幫我整理抄寫一點,不許錯一個字,認認真真地寫,每抄完一卷,就拿回來交給我一次……」

  陸貞腦子還沒有轉過來,忐忑不安地問道:「去哪兒?」

  杜司儀還是冷冰冰的老樣子,「我待會兒就送你去青鏡院,你說去哪兒?」

  陸貞一陣狂喜,不可置信地問道:「您是說,我可以回去了?」

  杜司儀沒有什麼表情,點了點頭,「沒人來接你,可我能送你走,再不濟,我還是個六品女官。」

  陸貞喜出望外,連連點頭,「大人您放心,我一定按您說的,好好抄寫,保證一個字也不出錯……我這就去收拾行李!」她想了想,又問,「大人,您幹嗎不把我留在靜心堂幫您抄寫呢?」

  杜司儀冷笑著看她,「你以為我會相信一個時時刻刻都記得賈誼《鳥賦》的人,會安心待在這兒,跟我一起等死嗎?」

  陸貞一回到青鏡殿,就被周太妃叫了過去。周太妃親熱地拉著她噓寒問暖,「你這孩子,怎麼才服侍我幾天就生了病?一聽你被送去治病了,我還怪擔心的呢。讓我好好看看,嗯,人瘦了點,但是顯精神!」

  陸貞一臉的高興,「太妃,您別擔心,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嗯,多虧柳絮姐姐和荷蕊姐姐幫我請了好大夫,我才能好得這麼快。」她這番話一出,本來在一旁惴惴不安的柳絮和荷蕊都詫異地對視了一眼,柳絮接話極快,立刻就說:「是呀,太妃,您看陸貞病成那樣,按時吃藥也就好了,你可得好好養病,趕快把身子骨養好了,我們這幫人才有奔頭啊。」

  陸貞點了點頭,又對周太妃說:「就是,我在外頭還學了一味棗蜜糕的做法,明兒太妃要是能起身到院子裡散散步,我就摘些棗子,給您做做嘗嘗……」

  入夜後,陸貞從廚房端出了一盤新做的棗蜜糕,豈料一出門就碰到了柳絮。柳絮沒想到人送進了靜心堂,又出來了,還被周太妃升成了三等宮女,不禁站在遠處不冷不熱地說:「喲,新貴人出來了,一盤棗糕就換了一個三等宮女做,你這算盤打得挺划算啊。」

  陸貞心裡咯登一聲,走到她旁邊溫和地說:「柳絮姐姐,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著好好服侍太妃,畢竟……」

  柳絮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少給我這兒糊弄!你要想在太妃面前露臉,我當然管不著,只是以後,別怨我對你關照不周!」她一甩袖子就走遠了。陸貞心裡一陣惆悵,不知不覺走到了假山邊,想到自己艱難的日子都在後面,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卻有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歎什麼氣?」

  陸貞回過頭來,那人正是高展,她驚喜地脫口而出,「是你!」

  陸貞看他走到自己身邊,臉上一紅,出聲埋怨著,「你怎麼每次出現都沒個聲音,真是要被你給嚇死了。」

  高展看她又臉紅了,微微一笑說:「我們倆一個宮女一個侍衛,不偷偷地見面怎麼行?」

  陸貞微急,四下看了看,才說:「你怎麼又說這種胡話?對了,上次你不是還說會悄悄來看我的嗎?結果我病了這麼多天,你都到哪兒去了?」

  高展本在打趣陸貞,聽到她生病了,這才急了,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你病了?什麼時候的事?」陸貞雖然害羞,但沒有推開他,兩人走到牆角細細地說著悄悄話。

  高展不好意思地說:「實在對不住,估計是幫我打聽你消息的那個宮女聽岔了,要不然我怎麼也不會把你放在靜心堂那種地方不管。玉翹她……唉。」他聽到陸貞被送到靜心堂,心裡又驚又怕,若是陸貞出不來,自己可是一輩子都見不了她了。

  陸貞看他一臉自責,不好意思再說他了,大度地說:「算啦,你在宮裡行動又不方便,哪能知道這中間發生了那麼多變故?阿嚏!」

  她大病初癒,並不算全好,又站在外面吹了風,又打了一個噴嚏。高展心疼地脫下了自己的披風給她披上。陸貞不好意思地推拒著,「這怎麼成?」高展卻不由分說地給她繫上帶子,「叫你披上就披上,別那麼逞能。」

  他手上的熱度傳到了陸貞的身上,陸貞聞到披風上高展的氣息,忽然覺得臉上有些發燒,低下了頭嗯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高展又說:「我本來想設法把你調出青鏡院,但後來想了想,這冷宮遠離後宮爭鬥,周太妃按輩分也算是我的……我們祖母輩的人了,她既然對你還不錯,那你繼續待在這兒,也是件好事。」

  陸貞動了動嘴唇,正準備說幾句,耳邊卻傳來柳絮的聲音,「陸貞,你在那兒跟誰說話呢?」

  陸貞一下就清醒了,讓柳絮抓到自己和陌生男人說話,還不知道怎麼陷害她呢。她吃了虧,就聰明了不少,手忙腳亂地拉下披風,往山石堆裡一扔,又把高展推到假山後藏好,口裡答道:「沒有,我沒跟誰在說話!」

  緩了這麼一會兒,柳絮已經走了過來,狐疑地看著她,「胡說!我剛才明明聽到還有其他人……」

  陸貞一臉慌亂,卻嘴硬,「真沒有……」

  柳絮看她一臉不自然,又站在假山口堵著,冷笑著說:「是嗎?」自己一徑往假山走去。陸貞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假笑著上前攔柳絮,「柳絮姐姐,那兒不乾淨,你就別——」

  柳絮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一把推開了她,「你讓開!」

  陸貞被她大力推到了旁邊,踉蹌著上前叫著,「姐姐。」柳絮卻快步走到了假山後,陸貞也跟在了她後面,假山後面竟然空無一人,她這才放了心。

  柳絮不可置信地說:「這可奇怪了……」

  陸貞滿臉堆著笑,跟在柳絮身後圓著謊,「我剛才在這看到一隻野貓,正逗它玩呢……」

  柳絮卻不死心,四處查看著,快步走上前拿起一件東西舉到陸貞眼前,「這是什麼!」陸貞大吃一驚,那正是高展的披風!她抬頭看著柳絮,卻是一副要置她於死地的表情。

  柳絮得意洋洋地把陸貞抓到走廊邊,一幫子宮女都圍將來。柳絮生怕別人不知道,質問著陸貞:「哼,還敢騙我!剛才我明明就聽到了男人的聲音!快說,你到底和哪個野男人在外頭私會?」

  陸貞看她並沒有抓到人,只堅持著說:「姐姐,我真的沒有……」

  柳絮不屑地說:「嘴硬是吧?待會兒把你交到內侍局,兩鞭子一抽,你就全招了!」她好不容易抓到陸貞的把柄,若是不趁此把她趕走,還不知道這陸貞又要在太妃面前使出什麼花樣來。周圍的宮女都鄙視地看著陸貞,這讓柳絮十分稱心,她吩咐著一旁的兩個宮女,「走,把她給我捆到內侍局去!」

  她一句才落,一旁傳出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大晚上的,這是要捆誰啊?」

  眾宮女都大驚失色,回過頭來,說話的人,正是周太妃。

  柳絮搶上前來扶住周太妃的手,「太妃,你怎麼就出來了?晚上風這麼大,你要是著涼了,太醫又該嘮叨了。」

  周太妃卻拂開了她的手,憤憤地說:「本宮問你話呢,你聽見沒有?」

  柳絮一驚,收住了手說:「是奴婢發現陸貞在外面私會男子——太妃你看,這就是那野男人的東西!」

  周太妃掃了一眼柳絮讓宮女們送來的「證據」,淡淡一笑,「哦,原來先皇的大氅是野男人的東西啊。」

  柳絮聽到太妃此言,嚇得跪了下來,「奴婢瞎了狗眼,不知道這是先皇的御衣……」

  周太妃厲聲說道:「平時你們看本宮性子好,就得意忘形了是不是?先皇的大氅放在那裡,那麼久都沒人拿出來曬曬。今兒本宮剛叫陸貞拿到外面來吹吹風,你們就審起案來了。陸貞,你起來,到本宮這兒來!」陸貞驚魂不定地站起身,走到了周太妃身邊,卻一直想不通這衣服明明是高展的,為何周太妃卻回護自己,說是先皇的。周太妃緩緩拉起了她的手,對柳絮說道:「本宮今天就放下一句話——陸貞這孩子本宮喜歡,你們誰也不許委屈了她。柳絮,你明天去跟內侍局通報一聲,本宮要升她當二等宮女!至於你們幾個,要再陽奉陰違的,就別怪本宮新年見到皇上的時候會多抱怨幾聲了!」

  一行宮女的心都一緊,蒼白著臉連忙回答:「奴婢們知道了!」

  周太妃這才滿意地拉著陸貞進了房間,悄悄地說:「好孩子,別怕,不就是私會個侍衛嗎?咱們草原上的兒女,誰在乎這些了?他剛才來求過我,我看過了,也是個棒小伙。你回房休息吧,一切有我呢……」

  陸貞這才恍然大悟,心中一片甜蜜,原來是高展心思細膩,這次拜託太妃救了自己。她和周太妃又絮絮說了一回話,這才回了房間梳洗,宮女們都離她遠遠地站著。沒一會兒,柳絮滿面春風地走進來,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對陸貞說:「陸貞妹妹,你怎麼還住在這裡?現在你的身份不一樣了,快跟我搬到西邊去吧,那兒一人一個屋,比這邊可寬敞多了。」

  她立刻吩咐丹娘,「怎麼這麼沒眼力見?去,還不快些幫你陸姐姐收拾一下?」她自己卻連忙拖著陸貞走出了門,將陸貞拉進了西廂。

  西廂的房間比其他的房間要好不少,陸貞正在細細打量,丹娘走了進來,謹慎地施禮,放下了陸貞的包袱,又說:「陸姑姑,您看把東西安置在這兒行不?」

  陸貞上前拉住了她,「丹娘,你別這個樣子,咱們還是好姐妹!」

  丹娘卻滿臉通紅地掙開了她,「陸姑姑,我不敢……她們都在那邊議論你的事呢,說宮裡頭這麼多年,還沒有哪個四等宮女兩天內就升成二等宮女的先例,你現在是紅人了。」

  她期期艾艾地看了陸貞一眼,還是沒敢多說,連忙道:「要沒什麼的話,我就先下去了。」

  陸貞想了想,這事一鬧,連丹娘都不敢親近自己了,忍不住歎了口氣,「好吧……哎,等等。」

  她追上去把一瓶東西塞給丹娘,「這是剛才柳絮姐姐給的槐花蜜,你拿去配水喝吧。」

  丹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槐花蜜?哎呀,這東西跟別的蜂蜜可不一樣,又香又甜,我最喜歡了……」

  她正說得高興,卻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陸貞和以前不同了,想到別人說的話,又害怕地說:「啊,謝謝姐姐!那你好好休息,有什麼事再吩咐我啊!」

  話一說完,她就飛也似的跑了。

  陸貞無奈地繼續環視四周,房間裡空蕩蕩的,雖然寬敞,她卻覺得有點不適應了。

  如此過了幾日,陸貞仍是每日服侍著周太妃。這一天周太妃卻有點不太舒服的模樣,走了幾步就走不動了。陸貞又扶著她往回走,周太妃問她:「那個小侍衛怎麼這麼久都沒來看你啊?」

  陸貞紅著臉嗔道:「太妃!」

  周太妃哈哈笑著,「快說,不許給我藏著掖著。」

  陸貞這才扭扭捏捏地說:「他派人捎了個信來,說是最近有些忙。」

  周太妃想了想又說:「要不要我做主,給你倆指……」她說到這裡,腳底下卻踉蹌了一下。

  陸貞小心地說:「太妃,我看您臉色不好,還是趕快去躺著吧。」

  周太妃歎了一口氣,「好吧,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自打昨兒喝了藥,我就一陣陣地覺得發暈……」她一句話沒說完,整個人卻昏倒在了地上。

  陸貞嚇壞了,扶起了太妃怎麼搖也搖不醒,趕緊大喊:「太妃!太妃您怎麼了!快來人啊!」

  許久沒有人聲的青鏡殿一下熱鬧了,宮女們都忙做了一團,太醫們出出進進,陸貞忙前忙後,沒注意到柳絮和荷蕊在角落裡竊竊私語,也不知道在商量什麼。

  陸貞一直忙到第二天的黃昏,困極了的她一直守在周太妃榻前,腦袋一頓一頓地打著盹。

  但很快就又驚醒了,她忙給周太妃試了試額頭,發現體溫下降之後,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又取過濕毛巾為周太妃仔細地擦著臉。

  丹娘這時端著藥進來,看到陸貞睡眼惺忪,忍不住出聲道:「姐姐,你都守了一整天了,快回房去補一覺吧。」

  陸貞搖著頭說:「不成,太妃的燒才退,我還是不放心……」

  丹娘把藥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走到陸貞身邊憤憤不平地說:「哎,要是我能頂點事就好了,可我偏偏什麼都能辦砸。哎,姐姐,幹嗎不叫柳絮荷蕊她們幫你頂頂班呢?」

  陸貞低聲說:「她們倆……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會做做樣子。」

  丹娘想了想又說:「現在她們可不敢了,內侍局一來人,這青鏡院就跟變了天似的。太醫不也說了,幸虧太妃娘娘最近身體底子好了不少,只要按時服藥,按時扎針,估計再過一兩天,她就能好利落了!」

  她走到陸貞身邊幫著扶起周太妃,陸貞柔聲說:「太妃娘娘,該吃藥了。」周太妃還在迷迷糊糊中,只嗯了聲,在陸貞的服侍下喝完了藥,又昏昏睡了過去。

  丹娘收回了藥碗,嘗了一嘗,天真地對陸貞說:「這藥真苦,姐姐,你說我要是拿點松子糖給太妃吃,她會不會好得快一點?」她倆憂心忡忡地在屋裡說這話,卻沒注意到有人一直在外面偷聽。

  她二人服侍完了周太妃服藥,終於回了房間休息。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陸貞卻被丹娘的大喊聲驚醒,「採花賊!敢偷我的一口酥!來人……」

  陸貞連忙起身,趕到丹娘房門外,推開了門,卻看到一個年輕的男子一隻手捂在了丹娘的嘴上,似乎正著急地解釋著什麼。陸貞本來正說著話,「丹娘,我聽到你……」眼裡卻看到這麼曖昧的一幕,不禁愣在了原地。

  那年輕男子看了看陸貞,又看了看被自己捂著嘴的丹娘,半天反應了過來,「你才是陸姑娘?你別叫,你別叫,是高展叫我來找你的……」

  他說話間手上的力氣變弱,丹娘掙扎開來,說道:「姐姐,他是個採花賊!」

  陸貞這時已經走近了他,細細看他臉上並沒有鬍鬚,才對丹娘說:「他不是採花賊,他是個內監。」

  那年輕的男子嘻嘻一笑,說道:「還是陸姑娘明理。就你那模樣,我能看得上嗎?」他不禁掃了丹娘一眼。丹娘卻也急了,「哼,就你那身板兒,採得成嗎?」

  陸貞跟著那名叫元祿的小內監悄悄走到青鏡殿假山的一旁,高展果然在那裡等著她,丹娘和元祿就躲到一邊互相不服地瞪著對方。陸貞憂心忡忡地說:「太妃要是明天能醒,我也就放心了。」

  高展安慰著她,「沒事的,太妃她那麼好,肯定吉人自有天相,倒是你……」

  他遲疑了一下伸出手,卻仍然心痛地撫摩上了陸貞眼下重重的黑眼圈。陸貞苦笑著,「太妃還一直跟我說,她雖然只和你說過一次話,但你肯為了我大著膽子求她,肯定值得我……我交了你這個朋友。」她沒有拒絕高展,但想到太妃說要把自己指給高展的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高展卻好像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太妃恐怕不是這麼說的吧?放心,阿貞,就算她去了,我也會一直照顧你的!」

  陸貞驚異地看著他,高展目光堅定地回看著她,許久才伸手幫她理了理被風吹亂了的鬢角,「最近皇上常要我去宮外辦事,我恐怕沒那麼方便出來了。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陸貞低著頭,半天才用低低的聲音說:「嗯,你也是,你得趕快上進,抓住機會掙個功名,到時就能正正當當地離家分府,你繼母就算再想害你,手也伸不到那麼長了。」

  高展看她說話都是為自己著想,得意地笑著說:「你倒是想得長遠,人家都說,陞官發財娶媳婦,我要是早早地做成了第一件,那第二件、第三件是不是也該接著來了?」

  陸貞的臉紅了紅,啐了他一口,「你再胡說,我就不理你了。」

  她和高展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和丹娘一起往房間走去。丹娘猶豫了再三,還是好奇地問她:「姐姐,那個侍衛,是不是你的……啊……那個啊?」

  陸貞含羞說道:「說什麼呢,他只是我的朋友。」

  丹娘哦了幾聲,自己想了半天,又笑著說:「放心吧,姐姐,我肯定不會到處亂說的!」

  陸貞失笑道:「你這個時候倒聰明了?」

  她本來壓低著聲音和丹娘嘻笑著,這時節本就深夜了,她卻看到角落裡有著燈光,走近一看,卻發現那裡有人,正是荷蕊,不知道在埋些什麼。陸貞忍不住出聲問道:「荷蕊姐姐,這麼晚了,你在這兒做什麼?」

  荷蕊嚇了一跳,回身看是陸貞和丹娘兩人,掩飾著說:「沒……沒做什麼,你小聲點,別驚醒了太妃。」

  陸貞看她這般做作,心下警惕,一把拉開了她,卻看到荷蕊正在埋的是藥渣,脫口而出,「這是藥渣!太醫明明說過,所有的藥渣都要留下以備查驗的,你……」

  她一語既出,荷蕊立刻上前伸手摀住了她的嘴。丹娘見識不妙,正準備呼救,卻不料角落裡又走出了幾個宮女,一個宮女立時也上前摀住了丹娘的嘴。荷蕊出聲吩咐著,「快,把她們押回去!」

  她們倆被這一行人綁去了西廂,陸貞嘴裡被塞住了布,只能疑惑地看著整個西廂的宮女都醒著,此時都不懷好意地在看著自己。

  荷蕊湊近了她,低聲說道:「只要別大聲嚷嚷,我就讓你說話!」

  陸貞拚命點著頭,荷蕊這才小心地拿開她口裡的布,丹娘還是被捆在了一邊。陸貞憤怒地問:「你到底把太妃的藥怎麼了?」

  荷蕊鎮定地說:「你還是別問的好!」

  陸貞看她這般恬不知恥,氣急道,「你……你竟敢謀害太妃!我……我要上內侍局告發你!」

  荷蕊卻來了精神,緊逼了一步,湊在了陸貞的耳邊,低低地說:「去啊,現在就去!你以為我會怕你?我告訴你,太妃本來就沒幾年好活了,現在她快死了,但只要她一醒,八成就會留下遺旨,讓我們按契胡規矩全部殉葬!」

  「殉葬」二字一出,陸貞如同聽到了晴天霹靂,她驚恐地看著四周的宮女,每個人都一樣忐忑不安地在看著她。一時間腦子裡千百種念頭浮過,她竟然說不出話來,她心裡狂呼:原來她們都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