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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3 當年的光景

  傅恆神情淡漠:「生死有命,福靈安往後的人生裡還會遇到更多坎坷,我們也終有一天要離他而去,珍惜眼前人吧。」

  如茵忙道:「可說不得這樣的話,五阿哥興許還能好起來呢,太醫們都在極力救治,一定會轉危為安。」

  傅恆扶著妻子進房,只淡淡地道了聲:「但願如此。」

  可是情況並不樂觀,榮親王的病每況愈下,大腿上的潰爛已蔓延到足踝,不論是內服的藥還是外敷的藥都無濟於事,圓明園裡看似熱鬧的除夕元旦,也蒙上了陰影。正月裡緬甸再次挑釁,朝廷諸事吃緊,皇帝終日愁眉不展,眼下除了紅顏腹中的孩子象徵著生命的希望,再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太后在凝春堂召見妃嬪,叮囑她們,千萬別惹皇帝生氣,這陣子都要夾緊尾巴做人,可是轉過身,卻留下紅顏和慶妃吩咐:「選秀的事不宜耽誤,內宮興旺才是皇家該有的體面,這件事你們照規矩去辦,不必為了其他事耽誤。」

  離開凝春堂的路上,慶妃小心翼翼攙扶著紅顏,輕聲說:「宮裡每年都有姐妹去世,人已經越來越少,太后要充盈後宮是她的責任,可是現在這樣子,等愉妃姐姐回來,看到宮裡沒事兒人似的,一定更傷心。姐姐,萬一有什麼,她會不會恨我們不近人情。」

  紅顏長長一歎:「管不了那麼多了,宮裡的日子總要過下去,盼著永琪好起來,永琪好了,就什麼事都沒了。」

  好在過了元宵,緬甸的事有所緩和,皇帝的心情略好些,而他心裡不論多煩惱,也不會給紅顏臉色看,對孩子也十分耐心。紅顏會心疼他忍得辛苦,可她又害怕自己不好好接受弘歷對她的好,反辜負了皇帝一片真心,於是即便心裡擔憂,也陪著他說說笑笑,更努力把自己的身體養得好好的,不願再給他添煩惱。

  二月初,皇帝選秀的旨意頒下,各旗都在準備送秀女入京,然而榮親王的病毫無起色,這日青雀的養父鄂弼到京城,登門來探望永琪,愉妃不宜見外臣沒有出面,永琪病得沉重不能見客,自然也沒有讓鄂弼相見。

  青雀接待了養父,只在前廳略坐一坐,本想說幾句話就散的,然而鄂弼前來,原是受人所托,為了選秀的事要求青雀幫忙,可榮親王府眼下這個情形,他閃爍其詞到底不敢說,腦子裡一亂,竟是道:「王爺現在這個樣子,你可為自己將來打算過?王府將來由誰繼承,你和側福晉的孩……」

  青雀恨毒了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剮在養父的臉上,她起身道:「阿瑪好走,我不送了。」

  鄂弼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但話既然說出來了,他索性道:「你不能不為自己和孩子考慮,萬一有什麼事,阿瑪能幫你的一定會幫。」

  青雀頭也不回地走了,一路往丈夫的屋子來,永琪病倒在這裡後,就沒再挪動過,屋子裡瀰散著各種藥物的氣息,讓她聞見就是一陣噁心。人常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伺候病人幾乎是搭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若有希望還好,可一點盼頭也沒有了,誰都會崩潰,人人都會累。青雀重重地依靠在門前,沒有跨進門,但此刻下人送了湯藥來,她立刻強打精神,端著笑容進來了。

  永琪大部分時間是昏昏沉沉的,感覺到被搬動身體,才睜開眼睛,見到青雀憔悴的面容,他吃力地笑著說:「你怎麼還不去歇著?」

  青雀笑道:「大白天的,我歇著做什麼,你該吃藥了。」

  永琪搖了搖頭:「不吃了,吃了也沒用,反而想吃些好吃的東西,你讓他們給我弄來可好?」

  「你想吃什麼?」

  「一時想不出來,揀幾樣我從前愛吃的。」

  這話,大有離別之意,青雀心內無法承受,眼淚撲簌簌地落下,搖頭道:「咱們還是吃藥,吃了藥身體就好了。」

  夫妻倆靜默了許久,永琪終究是點頭:「我聽你的。」

  門外,愉妃聽見這些話,心如刀絞,抓在衣襟上的手好半天才鬆開,吩咐白梨:「去準備些永琪愛吃的東西,燉得爛爛的,好讓他吃得動。他想吃什麼,你都給他做,我怕他再沒機會吃了。」

  「娘娘。」白梨見愉妃身子晃蕩,緊緊攙扶著她,也早已熱淚盈眶。

  愉妃泫然而泣:「我是不是作孽了,怎麼就報應在這孩子身上了……」

  榮慶王府的悲傷氣息,越來越重,可是為了維護皇家的體面,圓明園裡很少有人再提起永琪的事,更不允許有人露出悲悲慼戚的神情,太后尚健在,皇帝尚安康,豈能做出一副國有大喪的苦相,人人都知道這樣無情,可世上再無比帝王家更無情的了。

  選秀的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二月裡各旗秀女的名冊已造好,太后並沒有親力親為,但也時常召喚慶妃詢問相關的事,比起榮親王府年輕卻病中的五阿哥,白髮蒼蒼的太后,顯得特別精神。和敬來看紅顏時,私下對她說:「皇祖母把自己當皇室的門面了,她說自己要活得長一些,朝廷和皇室才會更興旺,她有這勁道倒也好,我們能少操很多心。」

  「相比之下,太后果然更適合在皇室裡生存,任何時候都要想著皇家的體面,任何事都沒有體面來得重要,她並沒有錯,總要有一個人撐在哪裡,她辛苦支撐著,難道我們還要說她的不是?」紅顏已是大腹便便,吃力地撐著腰肢說,「怪不得皇上說我,遠不如太后。」

  和敬則叮囑紅顏:「永琪病了這麼久,大家心裡都有準備,真到了那一天,你聽我的,好好在屋子裡養著,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

  紅顏明白她的意思,頷首道:「我明白。」

  三月初,為了選秀的事,太后召集六宮,正巧皇帝來請安,難得眾人聚在一起,便將御膳送來凝春堂。膳廳裡擺了長長的桌子,皇帝坐在太后身邊伺候她進膳,紅顏與眾妃嬪依序而坐,眼瞧著人丁興旺,倒也熱鬧。

  可是太后難得露出笑容,立刻就有壞消息傳來,榮親王府傳來噩耗,永琪已在彌留之際。

  膳桌上的熱鬧頓時散了,人人都緊繃著臉,只有桌上幾口熱鍋子咕嘟咕嘟地翻滾著,弘歷緩緩起身,對太后道:「額娘慢用,朕去看看永琪。」

  到底是自己的孫子,太后含淚忍著悲傷說:「你告訴永琪,皇祖母老了,趕不過去了。」

  弘歷眼中一熱,朝母親行禮後,一言不發地走了。

  「都散了吧,你們回去吧,若有喜歡吃的東西,拿幾樣回去。」皇帝離開後,太后擺手吩咐眾人,「安安靜靜地回去,別嚼舌頭,這幾日都別出門了。」

  紅顏起身,眾妃嬪一道離了座,本要讓紅顏先行,可太后卻突然說:「皇貴妃留下。」

  和敬起身笑道:「皇祖母,有什麼事兒您吩咐孫兒,皇貴妃她……」

  太后卻道:「你該跟著你皇阿瑪一起去榮親王府,萬一有什麼事,別讓你阿瑪太悲傷。」

  和敬無奈,看了眼紅顏,彼此心中會意,便只能匆匆去追父親。

  妃嬪們很快散去,空蕩蕩的膳廳裡,滿桌的美酒佳餚,反而透出幾分淒涼,宮女們上前將熱鍋子撤下,那咕嘟咕嘟的聲響,也終於消失了。

  紅顏看著這樣的光景,腦中一片空白,只聽太后道:「剛才看著弘歷走出去,我就覺得,似曾相識的一幕又要出現了,果然等妃嬪們都走了,和當年的光景一模一樣。」

  「太后娘娘,臣妾不明白您說的話。」紅顏道。

  「孝惠章皇后故世時,康熙爺和德妃娘娘在圓明園和先帝一家團聚,噩耗傳來,康熙爺帶著人立刻就散了,留下我守著一屋子的酒菜,那鍋子裡的聲音,也和當年一模一樣。」太后緩緩起身,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筷子,象牙筷子發出清脆的聲響,益發顯得殿內清冷淒涼。

  紅顏心內有所震動,太后繼續道:「留下你,不是又要挑你的刺,也不想為難你,我只是想讓你看看這種光景。」

  「是,臣妾看著了。」紅顏一臉正色。

  「帝王家的富貴榮華,也是能頃刻間就煙消雲散的。」太后道,「我所要守護的皇家體面,並不是你們眼中口中不屑的虛偽,坐在這個位置,這就是我的命。」

  紅顏望著太后,從沒覺得太后的形象如此高大過。

  太后道:「真要有所成就,就不必在乎別人說什麼笑什麼,你做到了,我大概也做到了。」

  紅顏低垂著腦袋,太后道:「將來你若也成為了太后,也許比我強,也許遠不如我,可是你千萬記著,無論如何,都要為皇帝守住皇家的體面,這也是你的命。」

  紅顏的心顫了顫,應道:「臣妾謹記。」

  太后道:「白髮人送黑髮人,往後的日子,好好安撫弘歷,你肚子裡的孩子,會讓他有所安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