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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 眼淚

  皇后以為自己來勸,會被固執的太后反駁得失去耐心,萬萬沒想到,婆婆會對自己說這一番話,這藏在她心裡幾十年,可能原本要帶進棺材的心裡話,每一個字都那麼沉重。旁人風言風語一句先帝爺不喜歡熹貴妃,到了太后口中,是如此傷痛而不堪回首的過去。

  「你看純貴妃,過去好好的一個人,現在變成了這樣,那些是是非非我懶得去追究,可她膽敢在我面前吞金自盡,膽敢趁我們都不在時勾引皇帝,你們就該明白,人心是會變的。」太后稍稍平靜了一些,「我原本跟著先皇后,哪怕得不到先帝的一點點憐愛,也覺得那樣的日子過著挺好。可一天一天的,看著年貴妃接二連三地為他生下孩子,明明年家背負了那麼大的罪過,他卻還是喜歡年貴妃。我心裡就想呀,為什麼不喜歡我呢,我那裡不如她好?」

  「皇額娘,您真的要對兒臣說這些話嗎?」皇后覺得自己已經完全無力再勸說太后改變什麼,太后堵上的,是她自己一生的血淚心酸。

  「安頤,額娘就是看到自己的錯,看到自己心裡陰暗的那一面,才會擔心弘歷身邊那些人,早晚也要變了心。而你也看到了,自從你沒了永璉,她們一個個兒都開始冒尖了,興許在旁人看來,額娘自己走了這條路過來,該更體諒她們才是。」太后連連搖頭,「正因為我看得太明白,才知道人心會變,才知道眼前的美好,背過身可能什麼也不是。你從來都不把她們放在眼裡,也就不會細細探究,額娘怕你吃虧。」

  皇后越發沉默,她現在該說什麼,說紅顏絕不會變心,太后根本不願聽,說當初是她把紅顏送上龍榻,太后若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怎麼答?眼下,他什麼也沒資格說。

  「不是額娘要針對魏氏,安頤你也一定明白,弘歷多情風流,看見美色都挪不開眼睛,可女人對他而言,是一時興起的玩物,還是放在心尖上捧著的寶貝,結果完全不同。」太后長長一歎,反過來勸兒媳婦,「魏紅顏在他心裡幾斤幾兩,不用我再多說,正因如此,額娘才怕她有一日野心膨脹。就當是額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當是額娘不磊落,安頤你聽額娘一句話。非要把她留在弘歷身邊,留在你自己身邊,那就睜大眼睛好好看著,扼殺一切野心,為長久打算。」

  皇后凝視著太后,她知道婆婆依舊是固執,她用她不為人知的不幸來看待除了自己以外弘歷身邊所有的女人,壽祺太妃說太后是寧願背負惡名也要為她和皇帝把持好後宮的,她也感受到了。

  她現在若非要用紅顏來證明太后的所想所做是錯,婆媳關係必然崩裂,母子之間也不得善終,然而即便從此做不成母子做不成婆媳,她和弘歷也不會把太后怎麼樣,太后依舊是太后,她依舊會固執地把控這個後宮,再有一個紅顏這樣的女人出現,也會再次得到相同的待遇。

  「額娘,兒臣聽您的話,兒臣一定好好看緊魏紅顏。」皇后沉下心,要盡可能地周全這些事,「可您也聽兒臣一句話好不好,事情已經發生了,皇上很快就會知道,就當是看在兒臣的面上,咱們說的婉轉些,你若咬定了要讓紅顏絕育,皇上就算不對您表露任何情緒,他轉過身也會氣瘋的。您想想啊,他堂堂一個皇帝,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護不住,他怎麼能想得通呢。額娘,照著華嬤嬤說得去做可好?」

  太后終究有所忌憚,她也深知弘歷的脾氣,所有人都來勸她,兒媳婦更是說盡好話,她終於點頭答應,願意到時候說,並沒有要魏紅顏絕育的狠心,皇后總算鬆了口氣,再回到長春仙館時,直覺得身心疲憊,望著越來越黑的天,盼著弘歷早些回來,又怕他回來後自己無法面對。

  平湖秋月這邊度過了平靜的一天,但夜幕降臨時,如茵感覺到紅顏的緊張,她雖然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可僵硬的神情和緊繃的身體,都顯示著她在害怕。福靈安突然跑去膩在她懷裡撒嬌,也會讓紅顏受到驚嚇,可是她又很努力地克制著,很快就像從前一樣陪著孩子說笑。

  如茵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她都不敢在之後把這些告訴傅恆,傅恆一定會傷心一定會恨,回頭萬一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怎麼辦。但是紅顏太可憐,皇帝歸來真的能撫平她的傷痕嗎,她幾時才能在看到黑夜時,不再這樣驚慌害怕?

  那一晚,如茵和紅顏同榻而眠,如茵有心握住了紅顏的手,指尖觸碰的一瞬她往後縮了一下,之後才慢慢交疊在一起,如茵輕聲道:「姐姐,你要是做惡夢了別怕,我在呢。」

  紅顏輕輕應了一聲,這一刻,她心裡第一次有了那樣的念頭,但也是最後一次,一閃而過說出口後就覺得後悔和愧疚,她對如茵說:「我真羨慕你。」

  如茵沒有問紅顏羨慕自己什麼,但這天晚上她明白了,原來紅顏也知道傅恆對她的心意。

  過去到底發生過什麼,如茵無處探尋,但是他們最終沒能在一起。紅顏把心都給了皇帝,換來這麼多的磨難和痛苦,那句話背後是無奈是怨,更是恨,她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怎麼會不渴望平穩安寧的生活。然而這一切在如茵身上都已實現,對紅顏來說卻是奢侈。

  漫長的一夜平穩度過,如茵不知道紅顏是否做了噩夢,但隔天她的精神顯然好多了,而這天從園子裡傳來的閒話,紅顏竟然變成了那場大火裡的英雄,說是魏紅顏將太后帶出火場,立了大功。但眼下只是傳說,上頭到底預備怎麼交代這件事,且要等皇帝歸來才有定數,如茵便只當做沒聽見,她陪著紅顏直到中元節前,皇帝一行靠近京城時,才被接回去。

  七月十五中元節,有放河燈、焚紙錢祭祀先祖的習俗,亦可普度那些飄散無主的鬼魂。

  如茵離開圓明園後,紅顏就在屋子裡折了許多紙船,截了許許多多短小的白燭放在其中,到中元節這晚,她便帶著櫻桃和小靈子在福海邊放河燈。原本宮中是禁止私自祭祀,可紅顏也不知哪兒來的膽子,又或是已根本漠視那些規矩,她只想在這晚為壽祺太妃祈福祝禱,感激自己最無助的那段人生,曾有所依靠。

  而皇帝一行,因歸程途中也被國事所牽絆,不能日夜兼程地趕回來,而今日中元節,本該停止前行靜候一夜再出發,可皇帝卻下令直接回京,浩浩蕩蕩地闖回圓明園後,就直奔平湖秋月。他急匆匆的腳步聲,彷彿能穿過圓明園靜謐的黑夜散佈到每一個角落,皇帝還沒找到紅顏,九州清晏這兒已經熱鬧開了。

  傅恆從圓門外一路接了皇帝進來,皇帝急匆匆地問了他幾句相關的事,之後一頭扎進平湖秋月,傅恆看著皇帝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裡,拳頭裡關節咯咯直響,他也只有期盼和奢望這個男人,能對紅顏好一些,再好一些。

  皇帝闖來時,紅顏正在湖邊放燈,這一次不同於上回太妃忌日時偷偷摸摸的一盞燈,幾十盞河燈悠悠蕩蕩飄向遠方,搖曳的燭火將那一片湖水照得透亮。紅顏緩緩起身遙望,那彷彿通往冥界的燈火映在她柔弱的身體上,淒涼、絕望各種氣息撲面而來,讓皇帝心頭一緊,幾乎覺得紅顏下一步就會踏上那火光離他而去。

  「紅顏。」弘歷失聲喊了她的名字,幾步奔過去將她抱在懷裡,遠遠地離開了河岸邊。而紅顏本能地掙扎了幾下後,才意識到是誰回來了。

  這會兒功夫,櫻桃和小靈子本是回去拿更多的河燈,出來時聽見主子掙扎的動靜,兩人急急忙忙就跑上來要護著紅顏,可看到是皇帝安安穩穩地抱著他們家主子,櫻桃一下就哭了,手裡的東西灑了一地:「皇上,您可回來了……」

  紅顏聽見皇帝在她耳畔說:「朕回來了,不怕。」

  那一晚,紅顏什麼話也沒有說,而她不開口,弘歷也什麼都沒問,兩人只是靜靜地待在一起,皇帝陪著紅顏把她準備的所有河燈都放了,然後回到寢殿分別洗漱,再在一起的時候,紅顏已經躺在了床上。

  紅顏不記得自己幾時睡著的,皇帝躺下後想要擁抱她,她猶豫再三才靠了上去,但一靠上那溫暖的胸膛後,她就什麼都不記得,數日不曾好眠的人,大概在那一刻就睡了過去。

  翌日醒來,紅顏是腦袋先醒,記起來昨夜的事,才猛地睜開雙眼,而她突然醒來,讓弘歷沒有防備,進入紅顏眼中的,竟是從皇帝眼角滑下的一滴淚。

  紅顏冰冷了許久的心,似乎有了感覺,她伸出手撫摸弘歷的臉頰,摸到那濕漉漉的淚水,終於開口:「怎麼掉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