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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四章

  他明顯憔悴下來,新皇聽政,史朝義餘孽未盡,總不比為儲君,如今國事無論大小,均得一一過問。

  五月初五,李豫整日演排登極之儀,入夜方至宜春宮。卻見大大小小的行囊裝點齊備,井井有序的堆放在几案上,沈珍珠坐在榻上,懷抱昇平,呢喃有語,見著他進來,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李豫走近,見昇平半瞇著眼,嘟著小嘴,正是將睡未睡憨態可掬時,便隨手將昇平接入自己懷中,輕輕搖晃,不多時遞與沈珍珠看,相對微笑——女兒發出輕微的鼾聲,睡著了。

  待嬤嬤接過昇平,宮女侍從全都退下,李豫扶著沈珍珠倚榻躺著,說道:「明日一定要走?」他的目光掃過來,光華明亮,沈珍珠點頭。他也仰身躺下,在她身側低聲耳語:「能不能,再晚一日,我明日行登極大典,後日便可立你為後。你……後日再走好不好?」說話中攬過她的身子,讓她頭枕在他懷中。沈珍珠搖頭,他感覺到了,只是歎息,「那好,你總得待我登極後再走吧,……一定要讓我送你。」沈珍珠笑出聲:「這是當然,我一定等你,等大唐的天下,我還得規規矩矩的拜見陛下呢!」李豫手上一緊,將她著力摟住,沉聲說道:「一定要等我!」

  沈珍珠困意又至,笑著,口齒不清:「一定……你答應我的事,也要做到,要復素瓷本姓,好好待她,涵若妹妹去了,惟有素瓷了。我若當皇后,她必要做貴……」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睡著了。

  李豫摟著她溫軟的身軀,一動也不敢動。今夜窗外無月,樹影婆娑,有鳥叫,有蟬聲陣陣,他已然富有天下,卻覺得黑暗無邊無際,噬骨淒冷,將他層層包裹……

  五月初六,驕陽灩灩,一道道洩灑落地的金色光芒映射到大明宮諸殿的琉璃瓦上,輝煌燦爛,教人睜不開眼。李豫服袞冕,於含元殿即皇帝位,受百官朝賀,諸邦朝拜,禮儀隆重,大赦天下,廣詔百姓,是為唐代宗。

  登極大典禮畢時已近正午,李豫步行至大殿正門,群臣漸散,已各自三三兩兩往丹鳳門出宮城。

  「陛下,微臣馮翌,有事啟奏。」風生衣由側邊閃現,恭身道。

  李豫心中有事,掃過他一眼,說道:「今日朝會已散,有事明日再奏,退下。」

  風生衣並未退下,沉聲道:「這是微臣的私事——求陛下恩准微臣辭官歸隱。」

  李豫側首看他,口氣淡然:「辭官?你竟會在功成之時辭官?可忘記了當年你投效朕的時候,一番豪氣干雲?」

  風生衣道:「陛下的救助、知遇之恩,微臣永誌難忘。當年臣以功名為念,如今雖薄有成就,卻覺全失樂趣,陛下已榮登大寶,風生衣去意已決,餘生惟願長劍飄零,雲遊四海。求陛下成全。」

  「長劍飄零,雲遊四海。」李豫嘴角勾出一抹恍惚的笑,倏的笑意全斂,說道:「好,朕准了你!不過,你在走之前,須得替朕辦最後一件事——」

  「請陛下示下,臣萬死不辭!」風生衣抬頭,卻見李豫目光微轉,朝著那群往丹鳳門行去的大臣們瞅去,最後定格在其中一人的背影上——李輔國,今日朝堂之上,因其誅殺張皇后、李係,加封行軍司馬,特賜宮外宅第居住。

  「臣明白了。」風生衣低聲說,李豫不動聲色的頜首。

  早有肩輿在光范門等候李豫下朝。李豫神色肅清,上得肩輿只說得一個「快」字,八名扛抬肩輿的內侍早撒開腳步,飛也般往宜春宮方向行進。由光范門,經興安門、西內苑、玄福門,至宜春宮,也有十餘里路程,那肩輿原是皇帝特用的,裝飾隆重奢華,抬得時間久了,內侍腳下力乏,李豫心急如火灼,眼見將至玄福門,數名內侍已歪歪倒倒,喝聲「停」,一腳踏下肩輿,疾步自往宜春宮奔行而去。

  天氣已是極熱,他所著的袞冕為冕與中單、玄衣、纁裳配套,甚為繁複笨重,汗水滴滴浸透出來,嚴明跟在身後低聲勸說:「陛下未若稍作寬衣,輕裝前行?」

  李豫不答,腳下步子更加快了,踏入宜春宮後院大門,一路內侍宮女、侍衛跪倒一片, 終於進到內室,一把掀起薄紗帷幕,這顆心方稍稍放回原位。沈珍珠側身立於窗畔,陽光投射到她消瘦已極的面頰上,空氣中沒有風流動,四方靜謐,聽到聲響,她掉過頭來,眸中光華緩緩流動,竟是華美難言,驀的展顏一笑,縱身躍入他的懷間。李豫手足無措,全不知自己該如何說該如何做,只知全力將她緊緊抱住,此時此世,再不能分開。

  此時此世,再不能分開。

  然而愈抱得緊實,心頭愈發空虛難禁,竟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只願懷抱著她,縱身躍入時間與空間交錯的罅隙裡,再也不要走出來。

  他聽到自己笑著說:「我還真怕你已經走了。」

  「怎麼會?」她柔聲也是笑,「我答應過你,一定會等你回來。」

  李豫點頭,展開衣袍,強自笑道:「你看,我著這身袞冕,好看麼?」

  沈珍珠笑著上下打量,拉起他一方繪著龍、山、華蟲、火和宗彝的袍袖細看,嘖嘖讚道:「我從未看過哪位皇上穿袞冕如此英武挺拔的,俶,你終於得償所願——」忽的腦中一陣昏眩,李豫忙提手將她挽住,沈珍珠已回復過來,自笑道:「瞧我這身子,確需隨著林致她們好好將養了。」

  李豫悶聲道:「行李都備好了?」

  沈珍珠纖指撫過李豫的面龐,笑道:「瞧你,我不過只去一年半載。行李早就搬到重明門外的馬車上,林致和鴻現妹妹已等了我好半天,這樣大熱的天,可不好叫她倆再久等。方纔我到素瓷那裡看過適兒與昇平,他們都很好,我就不打擾他們兄妹嬉戲玩樂了。」

  李豫還是點頭,聲音沉悶,「那你便出發吧。」

  沈珍珠輕咬雙唇,道:「我便走了,你穿成這樣,也不必送我。自有肩輿抬我出去便可。」

  李豫終於側過頭,左掌死死的抵著文杏大柱,說:「好。」

  沈珍珠曲身朝他微福,正待轉身,他卻猝然將她腰肢一攬,她胸臆激盪,萬般心緒哽咽在心,說不出一句話,只能任由他緊緊擁住,他聲音瘖啞乾澀:「我會等你。」

  他慢慢放手,後退,背過身去。

  她的淚水反倒充盈眼簾,絕然轉身。

  肩輿行得不緊不慢,至永福門停下,需步行數十步方至重明門。沈珍珠行得極緩慢,一步比一步艱難,卻執意不讓身畔宮女攙扶。待行至重明門正門處,見慕容林致與薛鴻現並一輛馬車正等候著她,她腳下一軟,慕容林致與薛鴻現雙雙奔上,一左一右將她扶攜住。

  沈珍珠抬目望那九重宮闕,宮門幽深,天闕如雲,漸的在她面前失去色彩,她喘息道:「快,扶我上馬車。」

  馬車行進速度平緩,沈珍珠只覺眼皮深重,渾身上下無一絲點兒氣力,隱約有些微溫暖的陽光透進來,又有一滴淚滾落到臉上,她喃喃道:「鴻現,別哭。」

  聽見薛鴻現稀里嘩啦拭淚的聲音,「你怎麼知道是我哭,不是慕容林致呢?」

  沈珍珠勉力一笑,「當……然,林致……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女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學她。」手上微暖,聽得慕容林致說:「你也是我最敬佩的女子。」

  沈珍珠笑著搖頭,只是嗜睡如命,昏沉沉偏頭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馬車輕晃如搖籃,便朦朧問道:「我們……到了哪裡?……有沒有……出長安城?」

  慕容林致道:「還沒出長安城,到曲江池了,不一會兒便可出長安。」

  沈珍珠彷彿身上來了些氣力,「曲江池?」她徐徐艱難的睜開眼,「扶我下去,我想看看……」

  慕容林致與薛鴻現對視一眼,喚馬車停下,兩人合力將沈珍珠扶出馬車,半躺在曲江池畔的草地上。

  五月裡的曲江池畔,酷熱難當,惟有瘳瘳數人遊玩賞樂,間歇偶而傳來少女嬌美天真的嬉笑聲。

  沈珍珠依依睜目仰望,說:「天,真藍啊。」

  若干年前,曲江池畔春如織,她與素瓷、紅蕊相伴遊樂。一切的緣起,都在這裡。前承起合,彷彿一夢。

  她恍惚聽到半空中有人吟誦詩句,綿延不絕,縈繞天地,竟絕似她當年清越的聲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她聽到安慶緒說:「不知十年後再游此地,該是如何。」

  默延啜說:「我回紇王庭之門,永遠為你敞開。」

  流光溢彩的輅車旁,李俶陡然伸手挽起她,說:「有我,別怕。」

  「俶……」她徐徐吐出最後一個字,眸光黯淡,唇齒抿合。慕容林致與薛鴻現無聲飲泣。

  馬車的車伕一直是背向而坐的,此際緩緩回頭,走下馬車,摘去頭上的績巾。

  慕容林致抬頭,哽咽著喚道:「陛下。」

  他半跪下來,將她緊緊納入懷中,下頜抵著她的額頭。

  他的心從此不再疼痛。

  這顆心,隨著她的離去,行將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