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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二章

  沈珍珠恍惚入夢,見自己孤身夜行長安城中,滿天星斗閃熠,萬戶千捨在星光下有若搖曳,遙望皇城高入雲霄,祥光繚繞,紫氣蒸騰,她凝望止步,靠近不得,正是無比著急,忽聽接連三聲更鼓敲響,從夢境中驚醒。

  李豫仍坐在榻前,見她醒來,俯身低笑道:「餓了沒有?」

  門窗關得嚴緊,窗帷倒是半敞著,方敲過三更鼓,時辰已晚,沈珍珠朝枕畔側頭,李豫已知她的心意,仍然只是笑:「是女兒。」說話間揮手,老嬤嬤捧上裹著襁褓的孩兒,李豫接過手中,遞與沈珍珠看,道:「睡著了。」

  真是女兒。唇紅,臉兒嬌嫩如玉,頰邊笑意淺淺,酣睡中方能發覺她的睫毛長得不可思議,形成優雅而莊美的圓弧,安寧的搭在雙眼上。

  「瞧,她長得多像你,」李豫滿懷柔情,「上天待我何其厚啊!」

  沈珍珠微有酸楚,忙低頭仔細看女子,果真是長得極肖自己,那額頭、臉頰、眉毛、嘴唇,真是活生生的翻板。她凝噎難言,好半晌方笑道:「那是自然,若是女兒長得肖似你,怕是不能嫁出去了!」

  李豫哈哈大笑,「莫非我長相極醜?你竟然說得這樣不堪!」

  沈珍珠原為引他一笑,「噓」了聲,提醒不要驚醒女兒,說道:「你本是英俊世間少有——」李豫笑吟吟的看著她,笑意更增,沈珍珠倒是「撲哧」先笑出聲,「只是女兒若長得像你,他日生成天姿國色的大姑娘,恐怕世人會說你——大唐天子陛下——男生女相,豈不有損國威?」李豫啞然,只指著沈珍珠笑得說得出話來。

  待嬤嬤將女兒抱走,李豫方止笑,探詢般對沈珍珠道:「不如由你替女兒取名?」

  沈珍珠回想女兒適才恬靜睡容,她生為皇女,必定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如同自己昔日,如同李婼。然而萬般榮寵,也敵不過命運的跌宕與無情,敵不過戰火紛飛,烽煙獵獵。自己曾身受的顛沛流離,再不願女兒重蹈覆轍。

  她幽幽歎息:「若天下昇平……」

  李豫也興起萬般感慨:「若天下昇平」。若天下昇平,他與她,必不會經受這樣多的磨難,不會讓他,用了如此長的時間,也真正明白她。

  昇平之世,本朝由高祖、太宗始便一力謀求,這大概是為帝王者,最宏大的理想。儘管,千載以來,從未達成。

  「那便喚她作昇平。」李豫復擁沈珍珠入懷,在今日的雙重大喜下,他的心中除了稍許感傷外,幾乎全被喜悅滿滿填充。

  四月初六,李豫始聽政於麟德殿,與禮部及群臣議定:十二、十三日葬太上皇、先皇於泰陵、建陵;五月初六,於含元殿行登極大典。

  「娘,娘,你瞧妹妹的手,真小,真有趣!」

  宜春宮中,李適顯然對新添的妹妹興趣盎然,自昇平降生數日,均圍著她打轉,不是捏捏她的小臉蛋,就是小心翼翼呵她的胳膊肘兒,好多回將睡得正甜的昇平弄醒,「哇哇」的無辜瞪大眼睛,哭個不休。這日又循常例,將昇平鬧醒,嬤嬤忙接過去哄勸,素瓷便笑話道:「你打小這樣欺負妹妹,長大後可要好好的償還。」

  李適眉毛一揚,雙手負於身後,來回踱了幾步,停下,學著李豫的聲氣,有板有眼的說道:「這有何難,孤准了!」

  那神氣模樣,活脫脫一個小李豫,沈珍珠與素瓷一怔,同時忍俊不禁,掩口失笑。她倆一笑,整個宜春宮上下氣氛皆活躍起來,幾名年紀較小的宮婦也忍不住竊笑,為國喪期間肅行慎言的沉悶帶來了一股清新之氣。

  在這歡快氣氛中,李豫孤自一人踏入殿中。

  平素李豫聽完政便必來宜春宮,今日來的時間稍晚,內侍宮女均最擅察顏觀色,見李豫神色蕭索,隱有不快,一個個忙的噤聲躲避,李適迎上來喚著「爹爹」,李豫看他一眼,抱起略親親額頭,便遞與嬤嬤,素瓷忙領著眾人都退下了。

  沈珍珠助他寬外袍,低聲詢問:「朝政之事,很煩心麼?」因天氣漸熱,又在服喪,李豫穿著極薄的白色常袍,她的纖指方搭上他的肩,手背一緊,被牢牢覆蓋在他的手掌下。她站立在他的身後,看不見他的臉,只是奇怪他的手掌竟會微微顫抖,倒似用盡了全部氣力,專注繾綣,所以虛空脫力。

  她倚上他的肩頭,聲音飄忽而溫柔:「怎麼啦?」

  他沉醉於此刻的嫻靜安然,她的聲音,她的一顰一笑,如籐般纏繞在他心間。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他猛然轉身,與她十指相扣,已全然摒卻面上落寞憂鬱之態,展出笑容時雙目倒尚有微紅,從她手中接過外袍,往榻前邊走邊說:「無事,不過有些累。」側頭,目光緩緩落在沈珍珠面上,說道:「近日你的精神面色,好像反倒不如從前了。」

  沈珍珠躊躇一下,想著心中之事不能再耽擱下去,今日正是機會,便笑道:「正因為這樣,我剛巧有件事需和你商量,不知你能否應允。」

  李豫坐至榻上,垂頭隨手取起幾上一枚精巧的釉彩茶盞在手中翻覆把玩,「有什麼事你自己做主,有時間支會我一聲就行,何必這樣鄭重其事。」

  沈珍珠笑了笑:「這件事,可非得要你同意——林致說,我身骨單薄,產後身子虛耗極大,宮中幽閉且長安地氣偏寒,不利恢復,恰巧鴻現妹妹也來了,邀我一同到有山有水之地閒散休養一番。她們也不想在長安城裡多呆,最多只能等到昇平足月後就邀我走,身子恢復便立即回來。」

  她努力一邊笑著,一邊一口氣說完,只怕自己略有停頓,便無勇氣繼續說下去,便會讓李豫看出破綻。前兩日,慕容林致在她昏睡醒後,告訴她:「因為生育時折耗過大,我無法兌現諾言,續你三個月性命。你的生命,大概只可再續月餘。無論什麼事,要早做決斷。」慕容林致說這句話時,平靜而憂傷,沈珍珠還是喜歡這樣的林致。醫者,救可救之人,也能從容淡定面對死亡,無論要赴向死亡的人是誰。

  她希望能有這份從容不迫。

  李豫肅慎的將茶盞放好,抬頭,看她:「那得要多少時間?」

  「能有多長時間?林致說過,多不過一年半載吧。」她口氣輕鬆,李豫不出聲,微微別過頭。

  她惟有以退為進:「你定是不答應了,適兒和昇平都這樣小,我不該拋下他們的。也罷,宮中方便照應,我便不去了——」

  「我答應。」李豫忽的開口,衣袖微微一帶,那枚茶盞竟還是沒放穩,咕碌碌順著他的袍子滾下來。

  沈珍珠曲身撿拾,茶盞居然完好無缺。這是她沒有意料到的,就像今日,她本以為會多費一番口舌——李豫向來看重她的身體,再有一千個不願意,最終會答應。哪裡想到這樣輕易就應允了她

  李豫執起她的手,說道:「既然你喜歡,那便去罷。你也曾說過,相濡以沫,未若相望於江湖。我實在後悔以往,只顧自己所思所想,不體諒你的心思,多番將你禁錮,累得你——」他倉促的扭過頭,「難得現在有一件你想做的事,我一定依從。不過,你,一定要早些回來——」

  她強自笑道:「那是當然,我會日日夜夜想著你與孩兒的。」回味他的話,又是一陣詫異驚疑,昂首問道:「你怎麼會知道?『相濡以沫,未若相望於江湖』這句話,是我,是我——」當年在洛陽離開他時,她親手撕毀了寫著這句話的信箋,她記得一陣風過,摧紅殘綠,碎片滿室皆是,就如當年她決絕而苦痛的心。

  李豫只是笑,將她擁入懷中,撫摸她的長髮,呢喃低語:「這個,今日我們不說……我等你。」似乎怕她聽不真切,再重複喃喃道:「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