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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六章

  慕容林致攜薛鴻現入宜春宮的時候,薛鴻現沒有身著慣常的紅色衣裙,穿湖藍窄裙,鬢旁簪朵小小白花。沈珍珠見著打扮有異,沒來得說話,薛鴻現小嘴一嘟,撲入她懷中哭泣起來:「沈姐姐,我師傅圓寂了。」

  原來這幾年薛鴻現一直隨其師傅雲遊四海,其師雖年愈七旬,仍身輕如燕,形貌與薛鴻現幼時無異,素來對薛鴻現既慈愛又嚴苛。鴻現年少女孩心性,總是愛自由自在的,所以大半年以前在回紇遇見慕容林致,一說到沈珍珠,便心癢難耐,直欲脫離師傅管束的籬籠到長安玩耍一通。其師當時沒有拒絕,待三個月後鴻現欲離開時,卻一力阻攔,說是「過幾個月再去」。鴻現不敢忤逆師傅,心中自是怏怏不快,每日只擺撅嘴垂頭跟在師傅身後。誰想就在前月,師傅半夜忽然將鴻現叫醒,鴻現迷糊中聽師傅交待幾句話,又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醒來,師傅眼觀鼻,鼻觀心,已在入定時圓寂。

  薛鴻現雖知人之必死,但她自幼將師傅當作仙人看待,認定任自己如何胡鬧,終有師傅可以依靠,終有師傅的懷抱可以賴住撒嬌,孰料師傅便這般撒手塵寰,方知當時師傅說「過幾個月再去」是何意,原來師傅早已知道壽命將近,不過想與鴻現多相處一段時間而已。

  薛鴻現說至痛處,偎著沈珍珠嚶嚶哭泣不止。沈珍珠與慕容林致相顧,各自唏噓。沈珍珠驀然想起默延啜,慕容林致卻莫名其妙的憶及到李倓。

  沈珍珠又問薛鴻現:「你的師傅圓寂前給你交待的是什麼話?」

  薛鴻現孩子般揉著紅紅的眼睛,道:「就是怎樣也記不清了,所以才這樣急來找你們問。」停頓下,遲疑的回憶,「好像是說——無可……不可,流浪……形……名……」

  慕容林致深鎖眉頭,沈珍珠站起身來回踱步,忽然省起:「是不是『無可無不可,流浪入形名』?」

  薛鴻現跳起來:「好像就是啊。」又疑惑,「這句不是佛經裡有的啊,無怪我不知道。」

  沈珍珠笑道:「這確不是佛經裡的,不然我可沒讀過幾篇佛經,還猜不到呢!這是晉人支道林寫的詩,全詩是『維摩體神性,陵化昭機庭。無可無不可,流浪入形名。民動則我疾,人恬我氣平。恬動豈形影,形影應機情。玄韻乘十哲,頡頑傲四英。忘期遇濡首,亹斖贊死生。』」

  薛鴻現聽得一頭霧水,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詩本是推崇和盛讚維摩訶的,」沈珍珠想了想,「不過,既是你師傅最後交待給你的話,當是另有深意。」抬頭見薛鴻現鬢雲青蔥,問道:「鴻現,你師傅可有提過叫你出家之事?」

  「師傅前年曾說過,要擇日替我落髮,可我不情願,所以還沒有行禮。」薛鴻現有些氣餒般低下頭,口吻仍是堅決的,「師傅已經圓寂,我必須遵從師傅遺願,皈歸三寶。」

  慕容林致此時也悟明白了,與沈珍珠同時笑起來:「不必了。」

  薛鴻現瞪大眼睛,驚詫的看著她們二人,「為什麼啊?」

  慕容林致道:「你師傅不是說過了麼——無可無不可。意思是你可出家,也可出家啊。」沈珍珠接著道:「她還說『流浪入形名』,意思是心有佛陀,不必拘於形式。」

  「真的麼?」薛鴻現眸中光亮一閃,掩飾不住高興。沈珍珠也深自為薛鴻現歡喜,更是仰慕薛鴻現的師傅,此生緣慳一面,本朝崇尚佛法,她雖不通佛經,對這般的奇人,惟有深深謙卑。

  沈珍珠道:「鴻現,你喜愛四處遊歷,從此以後,正可以和你的林致姐姐一起,相伴暢遊天下。林致醫術超絕,可救死扶傷;你一身卓絕武藝,正可懲惡扶弱,何其快意,也正正契合你師傅的心意。」薛鴻現連連點頭。

  慕容林致卻低泣起來,「說什麼醫術超絕,我……我這樣沒用,竟然不能救你……」薛鴻現大驚,「林致姐姐,你說什麼!」

  沈珍珠本不想相瞞鴻現,且今日李豫尚未回宮,正好有事情要交待給她們二人,便輕描淡寫將自己病重不治的事情說了。薛鴻現一聽,又禁不住嗚嗚哭泣,連聲道:「你不會是真的,你們別唬弄我!」

  沈珍珠笑著拉起薛鴻現的手,說道:「你是大姑娘了,怎麼動不動就哭?可見你跟隨師傅學佛不到家,我即便是去了,也是佛語有云的——到了那常樂我淨的極樂世界,遠避世間的喧囂,有什麼可傷心的。」

  薛鴻現只是搖著頭哭,說:「說什麼常樂我淨,渾說的,我只知道從此世上沒就有你沈姐姐了!」

  沈珍珠見時間不早,李豫快要回來,忙正色道:「好了,今日正好你們都在,我有事要托你們。」笑笑,「林致,多謝你,讓我能熬到現在還不露形跡,我只是擔心能否順利生產,產後,又還能活多久。」

  慕容林致哽聲,「放心,有我在,你必能順利產下孩子。」

  沈珍珠面上歡喜起來,期待的看著她:「等產下孩兒,我還能再活三個月麼?」慕容林致不忍於她對視,別過頭,「一定能。」

  「那便太好了!」沈珍珠更加歡喜,「待孩兒三個月後,我立即隨你們二人出宮。」

  慕容林致倏的扭過頭,「你真是瘋掉,你怎能在那時隨意走動,你現在瞞著李豫還可以,怎能到那時,還瞞著……他!」

  「我只是,不想死在他的面前。」沈珍珠低頭慢慢說道,「他若知其中究竟,必定會負疚終生,悲痛已極,我實不忍他傷心。」

  慕容林致道:「可你這一走沓無音訊,叫他天天等待,豈不是更令人痛苦?」

  沈珍珠道:「他若能榮登九五,日後身為一國之君,必會有無盡的國事糾纏於他。」起身拉開几案下屜鬥,由最下面翻去一疊物什,展開,卻是齊齊整整寫好封皮、上了漆封的信箋,遞到薛鴻現手中,說道:「鴻現,我這裡有數十封書信,日期已註明,待半年之後,你便送第一封與他,說我還想再去華山一遊,以後每隔一年半載,你便按期送信。」

  慕容林致道:「難道你不擔心他真的到華山,或者你標注的其他去處,四處尋找你?」

  沈珍珠道:「那他必然是找不著的。我最明白他,他必不會因為我而耽誤國事,他尋我不著,但仍知道我尚在人間,留著一絲念想,也是甚好;或者,時間一長,他以為我寄情山水不願回宮,心存怪怨;或者,漸漸將我忘卻,那是更好。時間愈長愈好。或者,再過數年,你們告知他我的死訊,只要他沒有親眼目睹,也不會十分傷心。」肅顏,對薛鴻現道:「妹妹,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你在四處遊歷時,偶爾以我的名字或高月明之名留下蹤跡,讓他,讓我的兩個孩兒,都認為我尚在人間。」她笑一笑,自嘲道:「其實我也恁是自私,終究還希望他永遠記得我。」停頓一下,又慢慢說道:「不過,最好忘掉我。」

  三人都沉默。沈珍珠又對薛鴻現說:「涵若也在這裡,你若有空便去陪陪她,多開解一番。她現在,恐怕心中有些怨怪我的。」歎了口氣,「涵若,很好。日後,我只盼望她能陪著俶.」

  第八十五章 星復南宮逼紫微

  四月,肅宗依然病勢沉篤。

  四月二日,下詔令太子李豫監國。

  沈珍珠雖已近臨產,但暗地觀察宮中內侍、宮女,個個謹言慎行,除人盡皆知的心腹親信,皆對張皇后與李豫不偏不倚,政局之微妙僅從宮中諸人身上,都可見一斑,更勿談朝廷上那些圓滑世故的大臣——此際形勢不明,坐山觀虎鬥本是最佳選擇。她常在午夜忽然驚醒,緊張得無法喘息,李豫多次附耳溫言而篤定的勸慰她:「絕不會有事,信我,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經部署妥當。」有時也會輕聲謔道:「皇后之位,不過是正朝你招手罷了。」

  她不是不信他。他愈是沉穩,不動聲色,便愈有驚人後著。然而她還是覺得山雨欲來未來,一切未成定數,身體與心理都恰如繃緊的弓弦,隨時可能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