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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五章

  第八十四章 水歸滄海意皆深

  時光荏冉中,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沈珍珠腹部逐漸凸起,年關將近。這段時間肅宗的病情尚自穩定,李豫夫婦每回拜謁張皇后,張皇后都是親熱歡喜已極模樣,噓寒問暖,一派和睦氣象。朝政上更是清肅平靜,張皇后馬不停蹄安插親信於朝中,李豫不理朝政,只以為肅宗親侍湯水為要務,同時,史朝義之叛軍連失永寧、澠池、福昌、長水諸縣,節節敗退,眼見平叛真真切切指日可待。沈珍珠心知這正是暴風驟雨來臨的前奏,有時細察李豫神情,不急不燥,成竹在胸般,稍稍放心。

  她也是不急不燥的。她日日與李適相處,親自教導他習字,陪他頑耍,看著他入睡,李適初時對她疏離,他極為依戀素瓷,若是病痛摔倒,必首先賴在素瓷懷中撒嬌。然而沈珍珠不著急,她耐心細緻,一點一滴的呵護著李適,時日一久,李適愈來愈依戀她,,只是仍未喚過她一聲「娘」。

  慕容林致隔三岔五的入宮一回,將煎制好的藥水交由沈珍珠服用,只是奇怪數月過去,薛鴻現兀自沒有現身長安。

  張涵若每日必來向沈珍珠問安,短短數月,她容顏失色甚多,然傲氣不減,沈珍珠每欲與她傾談,她總是匆匆作別,早失了當年的親熱。沈珍珠只能暗暗歎息。

  十二月十九,再逢沈珍珠生辰。肅宗長期臥病,宮中禁鳴絲竹,李豫心存避諱,恐此時大加慶壽招忌對沈珍珠不利,兼之沈珍珠一力阻止,便將那些繁文縟節全免,只預備下小小一桌壽宴,待他晚間由大明宮回來後與沈珍珠共進。

  到了巳時,素瓷依例帶著李適來到宜春宮,她是記得今天的日子的,便要李適朝沈珍珠叩頭,李適身子扭來扭去,就是不肯依。沈珍珠笑著制止道:「哪裡有這樣多的規矩。」見素瓷神色甚是疲憊,眼眶泛黑,明顯睡眠不足,她與素瓷隨便慣了的,勸道:「你還是回院歇息吧,從前你為救我受過重傷,現在這般長期操勞,可不是頑的。」

  素瓷聽著她的話,眼睫輕輕閃動著,默默點頭,道:「奴婢手頭正有一點事要辦,只是小世子在這裡——?」沈珍珠知道她不放心李適,笑道:「不妨事,不是有嬤嬤給我幫手麼!」素瓷方揖禮退下。沈珍珠看著素瓷的背影,心頭多有唏噓,素瓷變化甚大,每日裡心事重重,難得真正開懷一笑,她有時努力想令素瓷開懷,素瓷多是強顏歡笑。這東宮中,彷彿人人苦悶,鮮見真正的歡樂。

  李適性情極是頑劣,五歲的孩兒,精力極為充沛,一時與宮女嬉戲打鬧,一時鑽至几案、桌椅和床榻下,一時吵著要沈珍珠陪他捉迷藏,沈珍珠每日服用藥水,至現在懷孕六個月有餘,精神依然尚好,毫未露出病重之相,,今日見李適玩得這樣高興,不由也陪著他玩捉迷藏的遊戲。一圈玩下來,覺得調息不穩,精疲力盡,忙坐下歇息。

  李適也玩累了,竄至沈珍珠身側,見几案上紅的綠的瓜果琳琅滿目,更有方進貢來的青木瓜,煞是搶眼可愛,隨手拿了個就往嘴裡啃。早有宮女笑著阻止道:「小世子,待奴婢幫你,木瓜要剖皮。」

  「我要你來剖!」李適又犯了倔強的脾氣,雙手合抱住木瓜,不肯遞給那宮女,卻轉身交到沈珍珠手中。

  沈珍珠莞爾,拿起几案上的精緻小刀。孰料那果刀極為鋒利,木瓜入手嫩滑,她手下一滑,那刀便劃到左手手背,傷口不深,鮮血卻剎時冒了出來。身旁的宮女大駭,忙抽出手巾緊緊按在傷口處,大聲呼喝旁人拿藥。其實本無甚大礙,但李適乍見鮮血嚇得不輕,一頭栽進沈珍珠懷中,「哇哇」大聲哭喊道:「娘、娘!」

  沈珍珠一怔,繼而有種難以名狀的喜悅在心底泛盪開來。這一生,她所需求的幸福不過如此淺淡。

  夕陽西下的時候,李適玩累了,隨意在宮中角落一歪便睡著過去。沈珍珠將他抱至榻上,仔細為他拭去鼻尖那層薄薄的細汗,他的睡相憨態可掬,睡沉了,有極細微的鼻息,長長的眼睫毛酷肖她,彎彎垂落下來,在眼簾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情不自禁的笑,李適的面容百看不厭。

  聽到身後傳來穩健而輕快的腳步聲,便知道是李豫回來了。沈珍珠站起轉身,微笑迎他。堪堪轉身,身軀一緊,他張臂將她合抱懷中。只是這般猝然的,緊緊的抱著她,不說話。

  過了許久,她聽見他說道:「此生,我辜負你的,實在太多。」他聲音低沉,可一個字一個字柔密綿長, 如由深心中傾倒出來,負荷著無法言傳的痛楚。

  沈珍珠一陣驚惶,從沒見過李豫這種神情神態對她說話,只道李豫已知悉她的病情,心亂如麻,不時如何是好。

  李豫已扶她坐至榻上,說道:「我今天方知道,從前我所做的許多事大錯特錯。我曲解你,不明白你的心意,執意禁錮你。不過你放心,從現在開始,我必會努力補救。」撫摸著榻上李適紅撲撲的小臉,「咱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聚攏,從此再也不分開了。」

  沈珍珠不懂其意,但細細察顏觀色,他又彷彿是豁然的,甚至有著痛楚全然釋放後的快意,應當還不知道她的病情,便笑道:「今日我的生辰,怎的突然想起跟我說這一通話?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說到「死」字時聲音微微發顫,「那日張九齡大人一句偈語,你和我不是都領會其意了麼?」

  他的唇觸著她的鬢,發間螢螢清香充臆胸脯,許多年來,他沉浸於深重的壓抑,從來沒有享受過這般的舒暢,「總之從此以後,我必會顧及你的心意,不再自以為是。」

  他說:「好在為此不晚,我們,還有這後頭數十年,上百年,長長的一生。」

  長長的一生。

  她委實幸運,天地何其之大,她卻能與默延啜對視,能與李豫十指緊扣。

  哪怕歡樂乍綻忽收,哪怕穿行於愛與憂傷之間,哪怕要承受生別離的苦痛。

  哪怕,她終要歸於那幽冥之境。

  這樣的一生,她也是無撼的吧。

  上元二年的最後一日,肅宗強撐病體在宗廟行禘祭時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當日濃墨黑雲翻滾,暗挾風雷覆天蓋地而來,天地震動。

  三日後,肅宗醒轉,無力下榻,惟臥床聽政,令改年號為寶應元年。

  半月後,李輔國加封兵部尚書,盡掌長安城兵權,群臣側首,敢怒不敢言。

  一月後,有刺客潛入宮中謀刺肅宗與皇后,內飛龍使程元振護駕有功,兼攝內射生使,內廷護衛悉數歸其調度。

  李豫愈加閒暇,每日除卻侍奉肅宗,便多半陪著沈珍珠母子。隨著懷孕時日增長,沈珍珠漸漸明白慕容林致所說「油盡燈枯」之意,雖是每日不挪的喝藥進補,仍然精神倦怠,力氣不繼,體虛怯弱,時常一覺睡醒後虛汗透衫,見李豫常帶憂慮,便笑著勸慰道:「懷孕本是如此,莫非你還信不過林致的醫術。」這果真是無敵法寶,李豫無奈歎氣,將讓其他大夫替她看病的念頭擱下。

  三月裡,薛鴻現終於來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