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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番外:打金枝

  已近亥時,大明宮漸漸靜謐。這幾年聖上興佛蓋寺,愈來愈喜愛安靜,故而宮中內侍、宮娥莫不學得行止間輕捷如履錦紗,言語裡輕細如春雨沙沙。

  嚴明有條不紊地巡查防守至紫宸內殿,諸當值的內飛龍使見著他的身影,均遠遠地拱手行禮。身為內飛龍正使,他早已無需日日巡防,然而,任職近二十年內飛龍正使,成千上萬個漫漫長夜,他若不巡防,又該做什麼?他已然習慣這樣,世人都道九重天闕無限好,又有幾人知曉高處不勝寒。內殿,燈火暈微,低聲的咳嗽時斷時歇。他想:我所能做的,不過是陪著他吧;當所有的人都慢慢地離開他時,我仍然要陪著他。

  他立於玉階之下,仰首,今晚好一輪滿月。

  「嚴大人,陛下召見。」內侍在旁喚他。

  他知道,這般的月色,這樣的夜晚,聖上,他必定也是睡不著的。

  嚴明輕輕踏入內殿,聽到聖上熟悉的聲音:「來,嚴明,陪朕敘敘話。」聖上斜倚在錦榻上,面色焦黃,說了一句,又咳嗽半聲,示意嚴明坐至面前,道:「說來你比朕年長,倒老當益壯,朕是一年不如一年啦。」嚴明心中一陣淒苦,強笑道:「陛下說笑了——」聖上揮手,將手中拿著小盅湯藥緩緩喝下,道:「其實兒女均已成人,朕亦無所牽掛。嚴明,你可還記得,你當年第一次瞧見她,是怎樣的情形——」

  嚴明忽然就覺著,有一種液體乍地湧至眼底。他說:「臣怎生會不記得?臣那時陪陛下在沈府對面的茶樓守望著,那日陽光正好,沈府的朱漆大門轟地中開,臣就看見她了——其實隔得很遠,臣雖有武藝在身,眼光銳利,也是很難看清娘娘玉容的,臣卻看見陛下眸中光芒了,好似天地間精華都齊聚在陛下眼前——」聽到這裡,聖上的眸中也慢慢地增了光彩,笑道:「你這話不盡不實,我不信你沒有看清她的容貌。」嚴明答道: 「臣不敢。」

  聖上笑意更盛,語帶有戲謔,「不敢?」又皺眉,問旁邊:「朕可有年老耳聾,誰在殿外喧嘩?」

  內侍這才敢回稟:「是昇平公主請求陛見。」

  聖上歎息,遂道:「讓她進來罷。」

  昇平飛奔入殿,縱身撲入聖上懷中,大哭失聲:「父皇,父皇,我被郭曖那小子打了,你要替我作主!」聖上輕聲撫慰,昇平方覺有外臣在側,邊拭淚邊緩緩蹲至父親足下,卻是梨花帶雨、楚楚堪憐地望著父親。

  從這個角度看昇平,她的相貌極似她的母親。然而珍珠何曾像她這樣,縱身入懷,撒嬌求救?她幾乎永遠是含忍著,那一滴淚,有時噙在眼角,有時噙在心中,她的痛,他要在許久以後,在這漫漫十七年中,一一回省體味,於是,她的痛就浸入他的骨髓。從骨髓裡生出寒,生出冷,許是這樣,他的咳嗽之疾久治不愈,越來越重。

  他禁不住再次連聲咳嗽,昇平急得又是手捶背又是撫胸,聲聲喚著「父皇」。好容易平息下來,容色又黯淡幾分。他緩緩抬手,撫過女兒鬢邊一縷散發,說:「昇平,父皇是庇佑不了你一輩子的。」

  他說得這般無奈,含著悲辛,昇平早把自己所受的委屈撇下,淚如雨下:「都是昇平不好,些微小事也來打擾父皇,父皇,父皇,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含笑,「這樣甚好,你的性子,總算有些像你母親了。你的母親,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已是才名滿長安,……」

  「可是,母親,她,她是為什麼!」明知母親是父皇的禁忌,昇平仍忍不住忿忿開口,「她難道會不知曉父皇生病麼?這十七年來,她從未回宮,我連她什麼模樣也不知道,她從未盡母親之責,我,我,」她一時哽咽,「我從不敢怪她,但她若還不快些回來,我一定會恨她,恨她!」

  「住口!」他果真怒了,揮袖間,一片金玉墜地之聲,嚴明忙上前扶攜,歎道:「公主殿下,老臣本不該插言,公主你讓聖上難過了——」

  昇平驚駭,然而倔強咬唇,說:「父皇,我沒有錯。我信她一定還在人間,她遊歷的大好河山,不是父皇辛辛苦苦,日夜操勞,才得以四海安然的麼?她為甚就是不願回來,再有多少的誤會隔閡,難道抵得上父皇這十七年的等候苦痛?」

  他乍然聽到「還在人間」四字,心痛如絞,呼吸如被滯壓,半晌,不能再出一語。

  昇平亦驚覺失言,她急促地站起身,長袖拖曳至地,看她的父親——他曾縱馬天下,睥睨群雄,收復河山,他曾豪飲千杯,倜儻風流,遠殊世人。其實,他也只能望佳人兮天一方,他,多麼寂寞。

  終於,聽到有內侍稟道:「汾陽郡王綁了駙馬,跪伏於興安門外請罪。」

  「去吧,昇平。」

  他說:「無論如何,要勇於承擔自己,你,長大了,父皇能給你的,都已交給了你。此後的榮辱悲歡,要全憑你自己作主。」

  昇平似懂非懂,曲身行禮,退下殿去。

  她和他的一雙兒女,他從來不敢寵溺。一手交付天下江山,一手托付與最可信重的忠臣,天子所慮的,惟有身後事。

  他緩緩坐回榻上,對嚴明道:「我們,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