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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章

  李豫想著回紇本有夫死妻子割面憑弔之俗,秀瑩若冒充李婼回長安,說是在回紇割面以憑弔葛勒可汗,倒也是說得過去的;至於父皇本就覺得虧欠李婼,料必也不會當真;秀瑩替李婼受苦毀容,等回到長安,由她做個三五個月的「公主」,避過風頭,再任她回家也就是了,緩緩點頭。秀瑩大喜,不及拭去臉上血痕,不住的叩頭道謝。

  次日,牟羽可汗移地建下詔曰:「葛勒可汗可賀敦、大唐寧國公主無子,特遣回唐」。

  午後,一干人等都打點好行李,離開哈刺巴刺合孫。李承采、哲米依、李婼及隨從往敦煌,李豫、沈珍珠帶秀瑩、程元振、嚴明及諸侍從回大唐,雖目的地不同,但仍有十餘里同路。沈珍珠知自此別後,與哲米依、李婼恐難再有相見之日,黯然神傷,但見李承采、哲米依夫妻恩愛情篤,合同李婼,皆能遠避長安紛爭,長居世外桃源之地,深為他們慶幸。

  分別之際,沈珍珠不禁與哲米依、李婼合擁飲泣,茲為長別,山長水闊,此生難與再逢,如默延啜,如回紇山水,深悟古人所言「悲莫悲兮生別離」,何等契合。待哲米依三人騎馬走遠後,沈珍珠仍長立遠眺,直至她們的身影消失在廣袤草原的那一端,又向哈刺巴刺合孫城回望,心緒徐徐沉靜,坐回馬車。

  李豫已在車內等候良久,握著她的手道:「我已叮囑下去,咱們前行速度不必過快,一切以你的身子為要。」沈珍珠心中倦怠,漠然道:「都由著你罷,你已如願以償,該當滿意了吧。」李豫變色:「我早該想到,你答應我,不過是為了承采、哲米依她們三人。」沈珍珠淡然道:「本來就是如此。」

  李豫眸光漸斂,清泠如雪,道:「那我便只能顧惜你腹中的胎兒了。」霍的掀開帷簾,跳下馬車。

  自此之後月餘,一行人趕路依舊不急不緩,李豫卻再未踏入沈珍珠馬車一步。沈珍珠在六年前懷有李適時,妊娠反應便十分厲害,這一次既要趕路,且時近八月,大漠草原天氣炎熱乾燥,一路上常嘔吐得氣喘咻咻,嚴明與程元振倒總來照應,只是愛莫能助,毫無辦法。

  沈珍珠常在嘔吐得半昏半沉,半夢半醒時想:這樣也甚好,雖回長安,只要眾人發覺他不再鍾情在意於她,她便不會為他帶來麻煩與困擾,他的骨血孩兒,確實是該留在他身邊,不該隨著她漂泊的,這樣也好……許多時候,禁不住淚流滿面。

  到底是支撐不住,一日駐營休憩,午夜間突然便發熱起來,渾身如火燒湯煎,八月高溫下,身子卻不住寒戰,氣喘吁吁,她獨處營帳中,只得用盡全力拿起身畔水囊,投擲擊動帳帷。

  四方驚動,她也軟軟靠倒席上,心智尚明,四肢已無法著力。許多人鬧哄哄的進帳來又出去,嚴明、程元振、秀瑩、隨行略通岐黃的侍從……

  李豫大步衝入帳中,見此情形,一把將她摟入懷,聲音微微發顫:「還不開方煎藥!」因為路途遙遠,且知沈珍珠身懷有孕,離開回紇前李婼曾替李豫一行料理打點了不少藥材,故有此說。

  那通岐黃的侍從道:「娘娘此病來勢迅猛,但最多只能進用溫和之藥,以期能慢慢降溫好轉,若用藥過猛,必會損及胎兒。」李豫聽出話中含意,又急又怒:「慢慢好轉?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孤要這腹中胎兒何用!」沈珍珠淚水潸然而下,纖指緩緩上滑,輕輕拉了下他的衣袖。他垂首看她,她溫存而堅決的朝他搖頭。

  李豫輕歎口氣,揮手屏退眾人。他埋首於她頸項間,彷彿哀懇,「我們莫再賭氣可好?你我兩心依舊,這樣不過是兩相傷害罷了。」沈珍珠在身體孱弱間意志消減,想著此生如斯,快樂甚少,已至今時今日,何苦勉強自己,一點點抬手,終於回抱住李豫。

  李豫歡喜無量,但見沈珍珠在他懷中再復寒戰發抖,憂心如焚,連連道:「你絕不能有事,咱們用藥好麼?」沈珍珠反覆搖頭,神智迷糊,李豫面容漸近漸遠,喃喃說道:「俶,不,我要留下孩子,一定要……」她依稀中感覺李豫將她緊緊摟抱,深深歎息,他青茬的鬍鬚廝磨在她的額頭臉頰,教她安適舒意,身心緩緩放開舒展。

  這種感覺沉泛已久。

  再度醒來時,她仍倚在李豫懷中,驚覺嘴中餘存藥水苦辛之味,下意識手撫腹部愴惶坐起。李豫半瞇著眼休憩的,也坐起,手輕撫過她的額角,欣然笑道:「已退熱,你好了。」沈珍珠驚惶問道:「你,給我服藥了?」

  李豫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那是當然,不然怎能病癒?」沈珍珠急得快要哭出來:「你怎能,你怎能……」李豫這才摟過她的肩,笑道:「放心,我遵著醫囑,孩子絕無損傷。」

  沈珍珠將信將疑:「我怎會這樣快就恢復過來?」

  李豫笑著擁她入懷,說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老天見你我重歸於好,特加垂憐一二,待回長安後,我得特設神壇,叩謝天公作美。」

  沈珍珠微笑,心知全因此番未違拗本心,更有李豫全力支撐,方能恢復如此之快。她想:她的心終究是孱弱的,雖勉力以堅硬外殼包裹,終究還是孱弱的。於默延啜也好,於李豫也罷,她終歸是貪戀著依靠與溫存。她只是世上普通女人中,極普通的一個。

  然而終歸與從前不同了,一路行來,她與他固然兩相依偎,卻明明白白生分許多。

  到底是有了隔膜,心與心的距離,有時極近,有時無窮遠。

  惟嚴明以為兩人已全然冰釋前嫌,喜形於色,整日裡鞍前馬後侍奉,有一日乘隙私底下對沈珍珠道:「娘娘終能體諒殿下了——當年娘娘被困鄴城,殿下心下焦急,夜夜無法入眠,在眾人面前卻要作無事模樣,惟某知曉而已;某私自傳書信給風生衣,要他前來相救,殿下豈能不知?他是話語中有意提醒我,和放任風生衣而已。要知當時情形,若風生衣不能救娘娘,這世上便再無旁人了。娘娘回吳興後,殿下曾僅攜風生衣一人遠赴吳興,回宮後不知為甚,竟然大病一場。」

  這其中情由,沈珍珠早已猜出一二,此際聽來心頭仍隱隱作痛。

  註:即天寶六載至上元二年,公元747-761年。

  第八十二章 雷霆卻避鋒芒疾

  一個多月後,沈珍珠孕期滿百日,晨昏嘔吐終於慢慢停了,精神稍見飽滿。此時離大唐疆域愈來愈近,雖然行路慢,但李豫早遣了親信衛率快馬驅前送信與風生衣,暗囑前來接應。沈珍珠尋得個四下無人的機會,將默延啜留下的那張紙條遞與程元振。程元振先是驚詫,隨即朝她長揖至地,再無多話。

  九月下旬,艱難的攀越過賀蘭山,金城郡已然在望。草木山嶺依舊,眾人心境已是大然不同,均情不自禁暗自慶幸,這一趟回紇之行險死還生,終於可以回歸故土,愈加歸心如梭。

  宿營後洗卻多日來的疲憊,在平明曉色中,踏上通往金城郡的大道。

  李豫極目遙望,金城郡巍峨城牆黑黝黝的隱沒在群山與林木之間,渾成一色。他心中歡喜,輕輕將韁繩一提,坐騎似通人意,昂首蕭蕭嘶鳴,此音未落,聽得前方亦有馬長嘶,清越入雲,恰如呼應。隨著馬嘶之聲,蹄聲得得,赫然有人風塵撲撲迎將上來,青衣長劍,風采灑脫,正是風生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