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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

  沈珍珠萬萬沒料到,當日在山洞中荒唐一夜,竟釀下如此後果,真是欲哭無淚,她無力的靠倒在榻上,搖頭道:「不,就算是有了孩兒,我也不會跟你回去。我隨哲米依到敦煌,我會好好撫育這個孩子。」

  李豫肅容,斷聲道:「不行!我決不會讓你與孩兒離開我,當日你生適兒我不在你身邊,教你受了無盡的苦,現在我身為儲君,怎能讓你再去敦煌那僻遠之地受苦!」沈珍珠無言的看著李豫,他對她之摯情,從來沒有絲毫移變,倒是她,面對默延啜竟起移情之念。這一刻意念浮動,人生苦短,有花堪折,何不就此隨他而去,相伴相惜,不離不棄?

  李豫見她不聲不語,沉默稍會兒,乃接著勸道:「我知你對涵若之事耿耿於懷,可我見疑於父皇,若非涵若將張氏金礦予我,籌得征討安慶緒的軍資立下大功,眾臣擁戴,父皇豈能這樣快立我為儲君。當日涵若與我結盟時曾戲言:她既能助我,將張氏最重要之物奉於我;我若不能助她親手誅殺安慶緒,便要我娶她。雖是戲言,但我既不能達成結盟之諾,又怎能再失信於女子。」

  沈珍珠曾聽陳周說過二十年前張守珪以幽州城開出金礦,將五萬突厥兵馬化整為零各個擊破的舊事(詳見第五十七章),頭腦迷濛中恍然有悟:「原來當年幽州開出金礦,竟是真事!」突厥人從不是傻子,廣佈細作,若非得到確實消息,怎會動用五萬大軍殺向幽州?李豫點頭:「只是這金礦被張守珪隱瞞下去,瞞過了朝廷,被他張氏據為已有。張涵若方能在父兄被殺後,仍能繼續統御兵馬意謀復仇,如無巨大財力支撐,她區區女子談何容易!」

  沈珍珠幽幽歎道:「涵若妹妹這樣對你,你怎能負她。」李豫陡然色變,攥住她的雙肩,逼視她:「你知道,這原是不同的。我可以寵她慣她,給她所有,除了我的心——」

  沈珍珠悲痛難抑,瀕於絕望,多年來種種情事一一由腦中掠過。他是儲君,未來的天子,昔年,她應承韋妃嫁給他,便是要助他成就大業,未料從此情深相許,不可自拔,她反倒成為他前行途中最大阻礙。她何曾不願與他朝夕相守,她是多麼恐懼他像默延啜那樣,永遠離開她,再無言語,讓她痛悔不堪。然而留在他身邊,不但無法助他,更成為他最大的掣肋和弱點,張皇后會利用,無數虎視耽耽的人也會利用,他防不勝防。她寧可讓自己悔恨,也不可讓他再受傷害。當初既已痛下決心,今日怎可意念蕭條,又如何對得住默延啜?

  她終於將他推開,噙著淚,說道:「隨你回去?你要置我於何地,要置涵若於何地?」

  她口吻凌厲,逼得李豫倒退兩步,不可置信的看著她,胸臆間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悲愴,「是我錯,可為何你不能再體諒我一二,為什麼,你總是不相信我?此生,我心中惟有你,難道還不夠?」

  沈珍珠扭過頭,咬牙決然道:「不夠!你可知灰心的滋味,我對你,早已心灰若死。默延啜雖死,卻會永存於我心中。你為何不肯放開我?自那日你賜我自盡,我與你便再無關係,你回大唐後盡可以對太上皇和皇上說沈珍珠已死,莫讓我空佔著這虛位!」

  「住口!」李豫厲聲喝道,上前一把拽她下床:「就算你不肯跟我回去,我也絕不能容我的骨肉飄泊在外,跟我走!我們現在就回長安!」

  「放手,」沈珍珠大力掙脫,然而他手如鐵箍,頭也不回強拖著她,眼看就要走出房間。她一急,張嘴便照著他的手背咬下去。李豫手上吃痛,仍不鬆手,反倒回身死死摟住她腰肢,急促間只聽得自己的喘息,「好,你今日任打任罵,是我負你,只要你能洩了心中這口怨氣,儘管動手!」

  話音未落,「啪」的脆響,沈珍珠揚手摑他一掌,隔得這樣近,他猝然不防,面頰火灼般刺痛,她揚首視他,他雙目熠熠,一瞬不瞬看她,毫無退避之意。她終於橫了心,拼盡全力,揚手又是一掌摑去,一縷鮮血從他嘴角淌下。摑完這掌,沈珍珠頓覺全身失力,緩緩垂手,李豫倒似鬆了口氣,放鬆她的腰肢,任她退閃數步。

  沈珍珠穩住身形,微微合目,終決然抬頭,匝地有聲的對他說道:「你若覺得虧欠於我,今日我悉數向你討還了。你我再無相欠,我與你恩斷義絕。你休要再強迫我!」言畢,大力推開房門,自己先邁了出去。

  天色陰沉,但聽綿綿密密的吟誦之音,夾伴著鈴聲、鐵石器具碰撞聲,由王宮四面八方湧來,那吟誦之音時而粗毫,時而高亢,伴音沉重和諧。沈珍珠再復悲由心起,她聽說過一些回紇的習俗,便知這是薩滿在為默延啜吟誦送葬詞。

  「不是你說斷便能斷!」良久,李豫在她身後齒冷音寒的甩下一句話,拂袖離去。

  沈珍珠佇立房前不知多久,聆聽薩滿吟誦之音,默延啜宛若行走於風雲之中,未曾離開。長相思,摧心肝。

  「夫人。」有人走至面前垂首見禮,是頓莫賀。他從懷中取出一物,遞與沈珍珠:「夫人,這是可汗留與你的。」沈珍珠心中一突,忙的接過,原來是合折為二指寬的小紙條,她不知到底是什麼,心頭只怦怦亂跳,匆匆展開,紙是硬黃紙,光澤瑩潤,默延啜墨潤飽滿,上面只書了三個漢字:

  「程元振。」

  「程元振?」沈珍珠腦中靈光一閃,似有什麼東西稍縱即逝。

  「我們先以他母親的性命相威脅,再以他的名聲脅迫,他才肯與我們相通,謀殺唐皇后,助我們將你帶至只斤澤。」頓莫賀看沈珍珠一眼,慢吞吞的說道,「可汗說,程元振也算難得的人物,雖然做過這兩件事,到底沒危害過你與唐太子殿下,當可善加利用。今後如何,但憑你處置吧。」

  沈珍珠這才明白。

  程元振竟然是與回紇相通的人。

  謀殺張皇后一事,除卻他,有誰能更清楚皇后的行蹤?而行刺後,又有誰最有便利取得那枚箭羽?

  入回紇後士卒相繼失蹤,若無人內應,頓莫賀豈能這樣容易成事?

  「葉護一直與大唐張皇后暗中往來,當日刺殺張皇后不成,就是他告的密。葉護雖然已死,但可汗曾叮囑過,若夫人願隨太子回長安,須得加倍提防皇后。」說完這句,頓莫賀再度垂首一揖,轉身離開。

  這就是默延啜。進與退,取與捨,他早已一一為她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