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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五章

  葉護臉色慘白,大叫:「父汗,唐人常言說成王敗寇,你一刀取了我的性命吧!」「祭天神」其實是火刑,百年前藥羅葛氏的公主托古茲便是身受此刑,被活活焚燒而死。因過程極是痛苦,百年來實施不過廖廖幾次,知曉內情的回紇士卒均相顧變色。

  默延啜看他一眼,決然的扭頭,「你罪大惡極,只有在天神面前懺悔,以求天神的寬恕!待我們血盟後,就行火刑!」

  「既然如此,」葉護狠狠咬牙,「父汗你放心,我決不會吃痛哼出一聲的!只是葉護有一點不明白,不搞清楚死不瞑目——你既然勝券在握,為什麼不早早的就把我拿下殺了,為什麼要象貓玩老鼠,把我戲弄成這樣!為什麼?——」說到最後三個字,已是聲嘶力竭。

  默延啜不作理會,等兩名士卒將葉護押至旁側,再有干卒捧來只盛著半碗清水的大缽,方朗聲道:「我等就此血盟起誓!」拔刀出鞘朝手腕劃過,將鮮血滴入缽中,眾首領依舊畫葫蘆,均歃血缽中,十九人共圍成圓形,朝天誓道:「我等十九姓向天神起誓,永葆回紇汗國興隆昌盛,永無二志,決不相互攻伐。若違此誓,將生生世世受天神責罰!」

  誓畢,默延啜率先起身,身子微有搖晃,喝道:「移地建、詹可明、頓莫賀聽令!」

  詹可明隨即拉起移地建的小手,並排飛奔而至,與頓莫賀同時半跪下來。移地建輕輕抱著默延啜的腿,低聲喚道:「父汗——」

  默延啜俯下身,撫了下移地建濃密的頭髮,緘默片刻,面色沉重,肅聲令道:「即日起,移地建繼汗位,詹可明為左丁盧,頓莫賀為右丁盧。」

  移地建和詹可明無比驚訝,默延啜既已歸來,自然還是當仁不讓的可汗,為何無緣無故的傳位?頓莫賀駭怕驚惶至極:「可汗,你?——」

  默延啜斷然揮手,目光炯炯掃過詹可明和頓莫賀:「聽著:移地建年紀尚幼,你們,一定要好好輔佐他。你們是否能做到?」

  詹可明與頓莫賀忙伏地叩道:「我們萬死不敢推辭!」

  默延啜滿意的頷首,嘴角閃過一縷不易察覺的笑意,緩緩側首——他記得她在那個方向,他朝那個方向看去……胸膛中似有物「崩」的斷裂,他竭盡全力拼至此刻,為何全身上下竟似無一分再屬已身?他聽到手中彎刀落地的脆響,山川草原與藍天碧空,都淡去了光芒和色彩,他仍朝著那個方向,朝著她,執著的望去……

  他永遠凝立在了這一刻……

  沈珍珠知道默延啜的目光在尋覓她。

  他成功了,這世間的事,沒一樣他不能做成!

  她見他徐徐抬頭,她微笑著,她不能助他什麼,可她能一直站在這裡,迎侯他的勝利和驕傲,迎侯他尋覓的目光。

  然而,一切突然間被定格。默延啜停止所有的動作,凝立在那裡,連目光,也似凝佇……

  「光鐺!」他的刀掉落在地上,震耳欲聾。

  跪伏著的頓莫賀第一個乍然驚醒,抬首連聲喚著「可汗、可汗」,未得默延啜回答。積威所在,他不敢觸碰默延啜身軀,凝視著默延啜面容,只是發呆,汗水涔涔而下。終於,試探般觸及默延啜脈博,全身一聳,原先出汗的,現卻在正午烈日下不由自主瑟瑟發抖,臉上肌肉搐動,將顫抖的手微微探到默延啜鼻息下,忽然間涕淚交流,喊道:「可汗駕薨了!可汗駕薨了——」邊喊邊後退幾步,腿一軟趴倒在地,淚水稀里嘩拉的流下來。

  移地建隔默延啜最近,哭嚎喊著「阿爸」,撲將上去,還是詹可明反應快,忙將移地建緊緊拽住,膝行至默延啜跟前,掩面大悲,哽聲道:「可汗被葉護長期下毒藥謀害,早已劇毒深入肺腑,卻仍舊拼著一命阻止咱們回紇的自相殘殺,體力耗盡加上潛毒發作,已經薨逝——」

  「辟嚓!」晴天白日裡霹靂劃空,數萬著各色服飾的回紇士卒如山傾海崩般齊齊斬跪,放聲大哭——

  默延啜依舊持守他的姿勢,他微微揚首,彷彿在看著遠方,彷彿是在搜尋不知名的什麼,彷彿……什麼也沒有做。

  沈珍珠心陡然若被鐵錘重擊,霎時頭暈目眩,幾乎仰面倒下,然又仿若有股力量將她狠狠前推,腳邁出兩步,身體搖晃幾下方站穩。她朝著他的方向,直欲大喊,聲音卻不受控,如被梗塞。她不住的落淚,無法遏止。

  普天之下,也許只有她,才知曉他最後的時刻想要做什麼。

  而現在,她也只能隔著這長遠的距離,看著他,心痛如摧,悔恨銷骨。

  他是默延啜,在他身後的茫茫日月,滄海桑田億萬年,他都會永恆的屹立在那裡。

  他是屬於回紇人的默延啜。

  第八十章 悲莫悲兮生別離

  天地黯然,山河失色。

  沈珍珠聽見身側哲米依失聲痛哭,幾乎所有的回紇人都不加掩飾的嚎啕大哭。

  不知哪名士卒在痛哭中睹見押解在旁側的葉護,跳起大喊:「都是他——都是這卑鄙無恥的葉護,害死可汗,我們殺了他!」當先衝向葉護,他的召喚,正合在場一眾回紇士卒之心,個個血液滾燙澎湃湧動,剎那成百數千名士卒揮拳衝向葉護。頓莫賀和詹可明不及阻攔,無數拳頭雨點般齊下,葉護瞬息間被活活打死,屍身被無數雙腳踐踏,唾以口水。葉護恃強一生,未知自己會死得這般狼狽不堪。

  德裡克首領跪哭許久,費力的站起身,強抑悲痛,大聲宣道:「可汗是咱們回紇最了不起的英雄,咱們決不能辜負大汗的期望。今天在可汗面前,不如由可賀敦主持新汗繼位,咱們十九姓回紇所有兄弟都來參拜新汗,以完成可汗遺願,以示決心!」

  眾士卒應聲雷動。

  李婼固然悲痛,但新汗繼位是迫在眉睫的大事,現天時地利人和,移地建佔盡優勢,不可耽擱,遂井井有條的吩咐下去,行繼位大禮。禮儀從簡,默延啜臨終遺令眾人均親耳聽聞,對移地建繼位合法性毫無異議,移地建敬天神、接儀仗、登汗座,短短半個時辰禮畢,十八姓首領領一眾士卒跪伏叩拜。移地建繼汗位後,號牟羽可汗。

  日色暗淡,眾部落首領整飭軍隊,各自有序離開。金鼓齊鳴的戰場,終歸於寧靜。

  沈珍珠宛若石像般站在灰暗的暮色裡。

  她終於完全、徹底的失去他。

  她看見一個紅色的人影朝她走來,愈來愈近,終於到達她的面前。

  是李婼.

  手輕輕搭上她的手背:「去看看他吧。」

  她深一腳淺一腳的朝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