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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一章

  番外:風生衣

  第一次見著他的那年,是七歲,抑若八歲?

  這個概念始終是模糊的,隔著十數年的光陰回想過去,似乎就在昨日,又彷彿有千年萬年。許多事都是這樣,不願意回想的,就是這樣,有意無意間淡化了時間、空間和每個細小的場景,只餘下一抹如輕煙的影子,平增惆帳。

  惆悵。

  他該有惆悵麼?在許多年以前,他是沒有想過今日的。青衫磊落,長劍挾風,遊俠天下。

  昂首遠眺。峨眉高出西極天,千山萬水走過,不知不覺終於行至峨眉山下。峨眉雙峰相對,直拔入雲,世人總道是橫空出世,氣勢無兩。然而這世上的事,哪裡有雙雄並起並立恆久的,終歸是東風吹盡西風起。大多數人,總是被遮掩在他人的光芒之下。放諸其他種種,也是一樣,譬如情愛……想起這兩個字,他眼皮微微一跳,懾定心神。

  峨眉山。從十餘年前離開(到底是十幾年呢?十六、十七,還是十八年?),極長的時間裡,居然沒有夢迴一次。倒是這幾年,陸陸續續的夢著過往種種。師傅拈著鬍鬚,微有歎息:「你是難以入道的。」師傅的身後,是萬壑飛流,水聲激激;師傅的目光,卻是遠遠的著落在那片紅葉漫天舞動中,靈依習著一道新劍法,全神貫注,半點也沒分心。師傅頓了頓,又說:「靈依,也是。」他那時只是恭謹的屈腰答道:「師傅,風生衣從未想過入道。」師傅並不驚訝,點點頭,說:「這樣甚好。」等他抬起頭時,師傅早已行步如雲,自顧自的下山去了。其實他自幼語拙,有許多話都放在心裡,從未與人說。他那時一直在想,師傅雖是入道,依舊難脫俗務,入道又有何樂趣可言?師傅亦曾經私下自歎:「吾一生志願,不過是持長劍,游天下。」他那時不明白,於是用了十餘年來的光陰,終於明白。師傅若有靈,可否想到膝下弟子十七名,惟有他,遂了師傅的心願?

  「大俠,大俠,等等我——」側首,少年連跑帶滾的,氣喘吁吁,行至自己面前,一把朝面上抹去,灰塵中裹著黑泥,愈發顯得臉上骯髒滑稽,惟有眼睛晶亮。風生衣饒有興致的瞧著他:「回你叔父那兒去吧,我不收弟子。」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兒,巴蜀連發疫疾,這少年父母不幸染疾身故,少年孤苦無依正要被豪紳搶收為奴。碰巧路過,便帶了少年出來,送至其叔父家中。(陛下,你的江山,依舊處處不平啊!)然而,這少年卻一路跟將上來,他放馬緩行,也讓他跟著。

  「不,大俠,我不是想當你的弟子!」少年倒像是嚇了一跳,蹦起來嚷道。

  「那麼,是叔父對你不好?」

  少年還是搖頭。

  他就奇怪了:「這是為甚?」

  少年憨憨一笑,露出略帶澄黃的牙:「我只想,侍奉大俠身側,以報恩情!」

  他哈哈大笑,心中快活爽朗之極:「原來如此,那不必了,回家好好跟叔父過活吧!」

  待他笑定,少年仍立於原處不動,方一板一眼說:「不行,我爹在世時說過:還錢還債易,還情難。天底下最難還的,就是別人的恩情;我雖然年紀小,但也決不可欠大俠恩情,弄得我今後每天每夜,都要記得欠人家的東西,每天每夜,都沒法子睡著——」

  風生衣下馬。此情此景,原來如此熟悉,如同時光倒流,他就是面前這稚嫩執拗的少年——那一年,恰是饑荒之年,整年大旱,顆粒無收。這正是開元盛世,官吏們哪裡容得將大旱大災的訊息傳至聖上耳中,那四州八郡朝外的道路均是封死了,由著親人看著親人一個個的餓死去,莫可奈何。他豁然記起,那日是八月十五,正正好的中秋佳節,月圓如盤,惟那清冷的光灑下,娘的臉淒白如紙,他是遺腹子,母子本就艱難過活,她帶著他逃荒,然而逃不出去;她羸弱身軀終於倒下,奄奄一息的躺在路旁,看著他,看著自己的兒子,惟一不能放心的兒子,一點點的,難捨難棄的,闔上雙目。

  他不懂。他搖撼著母親的身軀,輕輕喚,一聲一聲的喚,但她不答應。

  終於,有人在他耳畔說:「她死了。」

  於是,他第一見著了他。

  他與他年齡相仿,身量也差不多。那時的他,也不過穿著極為普通,惟五步外有數名神色肅謹的帶刀侍衛,方顯得身份不凡。幼年的風生衣只覺得面前之人,與素常的玩伴不同,與鄉間大戶的公子哥兒也不同,明明與自己年紀相若,那眉間神情狀似大人,從容自若,看著自己的眼神,並無鄙視的白眼,亦無悲憫與同情,倒似對他熟悉之至,撫著他的肩頭,說:「好好安葬罷。」

  無需自己操動——當然,他自己那時又有何能力好好安葬母親呢——母親與父親終得合葬,再過幾天,便問他是否願去峨眉學藝。他自然願意。

  他所欠他的,自然是恩情。所以,他要還。所以,他要窮半生心志,輔他登上那萬丈光華之位。所以,他要成全他所想所求。所以,有許多事,有許多許多的,這一生,他都無法開口,不能開口,包括她。

  第七十八章 長飆風中自往來

  沈珍珠極晚方倚在氈席上迷迷糊糊睡著,又極早就醒來。

  哲米依不知什麼時候回至帳中的,挨著她,睡得不安穩,夢囈聲聲不斷,說的是回紇語,沈珍珠聽不清,也聽不懂。

  依稀的晨光中,聽到遠處牧民家牛犢「烏涅,烏涅——」叫喚,聲音古怪,粗聲粗氣,此起彼落,讓沈珍珠的心莫名焦躁和不安,甚至帶些急促驚惶,彷彿有什麼事,是她該做沒有做的,有什麼事,是她應當立即去做的……

  她對自己的異常情緒不解,「這是怎麼了?」她努力要平復自己的心情,今日,是非常重要和關鍵的一天,她不該這樣焦躁,她應當相信默延啜的。他不是別人,他是天神般的默延啜。

  她隨手啟開水囊塞子,欲要飲水,不知怎的一撇,半囊清水灑在地上。她的心陡然咚咚亂跳,一顆心憋悶在這帳中,像要窒息似的,她大吸一口氣,快步衝至帳帷前,正想大力掀開帷布,頓一頓,終於還是輕輕拭開帷布一角。

  帳外,他的背影厚重堅韌,那柄彎刀半插入土,涼風捲起層層疊疊起伏的草浪,仿若太湖的浪濤,從湖底最深處,一直湧過來。他的衣袍隨風展動飛揚;而他,只端坐在那裡。她眼前逐漸迷茫,只覺得青草越發幽然,他的身影卓然,風,竟然濕潤起來。

  終於,他昂首起身,迎著風,發出長嘯。

  如鷹隼劃過低空,沉斂,絕然,不容抗拒。

  頓時,周邊的營帳全都有了低微的響動,哲米依翻身坐起:「可汗召喚,快起床,趕緊預備下,立即出發。」說完後,方發現沈珍珠站在帳帷處,吁口氣道:「原來你已經起來了!」一蹦跳起,隨即麻利的拾掇行李,收拾小會兒,卻見沈珍珠仍站住不動,上前握住沈珍珠的手,詫異道:「你怎麼了,為什麼全身都在發抖?」

  沈珍珠方回過神,發覺自己真是全身均在極微弱的抖動,竟一時無法自控,喃喃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哲米依看了她一眼,忽然就一頭載進她懷中,抱著她「哇」的放聲大哭起來。沈珍珠倒著了急,拍著她的後背,連連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哲米依卻立時止住哭聲,三兩下拭乾面上淚水,仍有些抽抽噎噎:「沒有,我是擔心承采,我——」她背過身,「我好擔心他——」

  沈珍珠抱住哲米依道:「傻妹妹,承采一定會沒事的,別哭了,若教他看見,必定不安心。」

  天色快要大亮,所有人均整裝待發。默延啜策馬居於隊列最前,揚眉目眺遠方,聽到身後聲響,回首朝沈珍珠微微一笑,他身後的李豫也回眸淡淡看了沈珍珠一眼,轉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