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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章

  沈珍珠獨自往禁苑內走去。果然林木稀疏,偶爾一兩片樹葉落地,靜寂無聲,沈珍珠深深吸一口氣,頓覺神清氣明,渾身舒適許多。尤其過往身後總跟著數人侍奉,一舉一動要百般留意不可失態,實是疲累之至。今日是除夕之夜,總可以自由自在一回。

  她愈走愈深,卻不覺害怕。走得累了,見面前有假山流泉、石製桌凳,正是為遊樂歇息而備。由地上拾起掉落的樹枝,集在一處,所幸近日天氣不錯,那些樹枝倒還易於點燃。火慢慢的燃起,她緩緩蹲在地上,人倚著那石凳,心中靜謐無比,抬頭仰望星河變幻,竟自睡著了。

  開初四面溫暖和煦,睡得極為愜意安詳,漸漸寒氣襲來,四肢愈來愈冷,她如置冰窟,渾身一個寒顫,驚醒過來。

  這一睡醒,她方知非同小可。正午日光直瀉而下,這一覺竟然不知不覺睡過這麼多時辰。果然,側耳傾聽,遠處隱隱有宮女、侍衛疾聲呼喚"王妃"之音。

  匆匆走出禁苑,正迎面逢著數名宮女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一見著她,當真是比揀著黃金還要歡喜數倍,上前扶的扶,攙的攙,一個道:"王妃哪裡去了,奴婢們找了一夜,可真嚇死人!"一個道:"殿下到了,正急得大發雷霆呢!"

  進入殿中,卻見由內及外,黑壓壓跪了一大片人,全都屏聲靜氣不敢說話,李俶外袍未除,想是已發過一通脾氣,面色鐵青,怒火仍熾。抬頭望見她進來,那神情舒展許多,上前迎著她,一把緊攥住她的手腕,劈頭怒斥道:"你去了哪裡?洛陽也不是安生之地,若有甚麼閃失,你叫我--"

  沈珍珠見他滿面風塵,應是剛剛趕到,尚來不及歇息便發覺她失去蹤跡,過於情急了。心頭既是感念,又是心酸。垂頭輕輕將手抽出,低聲淡淡道:"讓殿下擔憂了--"

  李俶臉色倏的一變,眉頭高皺,不耐的朝滿地下跪侍從宮女一揮手,一群人如蒙大赦,瞬時走得乾乾淨淨。

  沈珍珠默然無語,上前兩步親自為他去解頸下外袍束帶。李俶垂目見她面容清瘦,臉若白瓷一絲兒血色也無,憂怒之下又增愧疚憐惜,強自穩壓內息,沉聲說道:"若我早知洛陽宮中是這般情形,無論如何也要將你接回長安。"攬住她雙肩,頓一頓,又道:"這一段時日,……我確是過於忙碌,你的生辰……總之,我十分對你不住。"

  沈珍珠將外袍挽入臂中,緩步往內室走,顧左右而言他:"適兒還好罷……"

  輕輕一笑,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你與我五年夫妻,五年前和今日相較,仍無不同。"

  李俶聽她話語說得古怪,不由皺眉道:"你這話是何意思?"

  沈珍珠回身含笑看他:"五年如一日,豈不是甚好麼!"

  李俶目光陰沉,盯著她,抿嘴不發一言,頗有慍色。過了半晌,上前將她扶至榻上,道:"我知你對我深有怨氣。你近來身子不好,今日正是年節好日子,我也不想與你爭執,你且喝過藥好生再睡一覺,晚上我陪你去賞燈,明天咱們便收拾回長安。"他說話不容置疑,簡單的用過一點膳食,看著她喝下藥去。太醫給她開的藥方中一直有定神利眠成份,她雖剛剛睡過,喝過藥後不久又睡熟過去。

  醒來時天色已暗,李俶不在身邊。問過宮女,說道殿下獨自往飛香殿方向去了。她暗自奇怪,飛香殿向來空置,他去那裡做甚?飛香殿離此處甚近,她便穿戴一番,慢慢的往那邊踱去。

  飛香殿建築宏大,前朝太平公主每來洛陽必居於此。此時雖是空置,然沈珍珠每每走過,總會繞行。一步步踏上玉階,貼近大殿,沈珍珠心中甚不舒坦,彷彿有異物豁在喉間,朝隨侍宮女揮手,轉身便要離開。

  然而,殿中隱隱約約的說話聲,便在此時傳入她耳中。

  "……你我……之事,就此擱下麼?……"女子輕柔的聲音,極為耳熟,語氣中頗有抱怨。

  "總得緩緩再說。"李俶聲音壓得甚低。

  女子幽幽歎口氣,說道:"殿下到底顧忌沈姐姐,著實羨煞人……"說至"沈姐姐"三字,聲音微微提高半度,沈珍珠心口悚然緊收,左手不知不覺牢牢扶住一側殿門。這女子,竟然是張涵若。

  卻聽李俶沉默頃刻,依舊低聲道:"太醫早已說過……她身體太過虛弱,我絕不可再惹她傷心……"

  沈珍珠聽到胸間有什麼東西"茲"的一響,清晰,刺耳,如琴弦甫斷,再聽不清下面的說話。

  新月初見,宮燈閃爍,雕簷如畫。

  然而,早不是舊時明月,不是當年風景。

  她緩緩伸手撫向自己胸膛--不痛,一點也不痛,沒有萬箭簇心的痛楚。

  那是什麼發出的聲響?是心碎了,還是心被生生撕裂?

  遲鈍的感覺,真好。

  很好,很好,一切可以撕裂開,一切可以粉碎,很好,很好。

  五年前他處處瞞她避她,現今仍是處處瞞她避她。

  原來她是錯得這樣徹底--她只是他的掣肋。

  他既已有佳人在側,她何必乞他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