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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姐不樂意,那就不去唄,"素瓷見沈珍珠猶豫不決,不以為意的又蹲下玩水,嬉笑開解,"反正以小姐你的相貌品行,要找個好夫婿,那還不容易!咱們吳興的詩禮望族,京城的達官貴人,多少的公子少爺,準得踏破府宅的門檻,老爺夫人一個個的挑揀過來,那也不比廣平王、建寧王選妃派頭差!"

  "你呀,"沈珍珠見素瓷仍然一派天真燦漫,不覺啞然失笑,回想她自五歲買入沈家,一直與自己相伴,說是侍女,但吃穿住用處世做人從未吃過苦頭,自然什麼事都想得簡單直捷,又把近來折磨自己的這件事再從頭想了一遍,幽幽歎道:"世上的事,哪能都盡如所願。"

  "反正小姐去哪裡,我都跟著侍侯,我是一輩子賴定你了。"素瓷想也不想,接著說。

  "小姐,素瓷,咱們快去橋上,一窺曲江池全貌!"另一名侍女紅蕊在這時興沖沖的從曲江橋方向跑過來,她頭裹青藍帕頭,足蹬烏皮靴,淡掃蛾眉,素來以男裝相從以保護珍珠,唐風盛行女著男裝,路人見了也不以為異。

  "好,走!今天我們要盡興一遊!"曲池橋在百步開外,橋上人云如織,指點美景,觀望亭台。沈珍珠被撩起興致,攜起紅蕊之手朝曲池橋快步走去,素瓷忙的七手八腳收好"裙幄",緊忙緊急的跟上。

  "閃開--,閃開--"尚未上得橋,聽得身後喧雜非常,只見一騎馬風馳電掣直奔而來,曲江池兩岸道路固然寬闊,行人猶避之不及,馬上人兀自一邊狂呼閃開,一邊長揮馬鞭,所及之處,已有數人倒地,一時秩序大亂。

  "不過跋扈而已!"紅蕊性情直爽,不免高聲斥責。

  "紅蕊--"沈珍珠話音未落,那騎馬已正巧從三人面前衝過,馬上人彷彿背後生了眼睛,頭也不回,將馬鞭一卷,直向紅蕊抽去。紅蕊倒也不遜,本朝習劍舞成風,皇上以前的侍女公孫大娘便是劍術名家,紅蕊幼時得名師指點,頗有幾分真功夫,當下腰間紫玉小劍出鞘,"噗"的一下,生生就將那馬鞭斬為兩截。

  "噫?!"馬上人顯然甚為驚異,猛勒馬韁,馬長長的嘶鳴一聲,回轉過身來。沈珍珠三人這才看清了馬上人的面貌。穿著一身藏青色的緊袖箭衣,腰繫一條寬板帶,上別一把看來厚重卻並無華飾的長劍,腳蹬厚底黑色軟緞的長靴,煞是精神,二十上下年紀,額頭寬闊,面部稜角分明,濃濃的眉毛,冷冷的毫無表情,黑亮的眼睛朝紅蕊、沈珍珠、素瓷三人身上一掃而過,那目光凜冽如刀割,饒是紅蕊,也不由得心裡打了個突,但同時也認出了馬上人是誰,"安--",紅蕊的聲音未落,馬上人探身伸手,一起一落間動作利索之至,沈珍珠身上一輕,已經被抱上馬背,馬上人加勁催鞍,馬仰天長嘯,奮力發足向前駛去,轉瞬便不見了蹤影。

  那馬神駿非常,發足疾奔數十里,遠離曲江池,到了長安城遠郊之處。日光如銀,白茫茫灑在初初冒出新枝的草地上,芳草鮮美,空氣甜沁,說不出的讓人舒坦。沈珍珠這才搶過馬韁,拉馬止步,輕輕巧巧躍下馬,大聲對馬上人說道:"安二哥,你也瘋夠了!下來歇歇。"

  馬上人面上仍是冷冷的不動聲色,眼睛瞅著遠方,聲音清冷而不失剛硬,一字一頓的說道:"你總是這樣,敗人興頭。"

  "你這叫什麼興頭?滿大街橫衝直撞,不管別人死活,也叫興頭?"沈珍珠先是斥責,再看他神色茫然,彷彿失了方向,配在這樣一張冷酷而英俊的臉上,竟會讓人心碎。她心一軟,上前將他拉下馬,並肩坐在田埂頭,問道:"又有什麼傷心事,說吧!"

  依稀記得十年前,也是這樣明媚的三月天,吳興冠族沈氏的深宅大院,她是最金貴的千金小姐,貼身侍奉的婢女,教養生活的老媽媽,圍著她一大圈子人,看她踢毽子。

  "一個毽兒,踢兩半兒,打花鼓,繞花線兒,裡踢外拐,八仙過海……",盤、拐、磕、蹦、蹬、彈、躍,毽子越踢越快,越踢越高,"好呀,好呀,小姐,這裡、這裡,快接住!"她沒有接住那毽子,毽子堪堪落在了他的手上。她有些驚異的望著這個外來的穿著落魄的少年,那麼瘦,桀傲的臉冷冷的瞅著她,沒有一絲笑容。她見過許多和他同齡的少年,富家的公子哥兒,金玉之質的,或敗絮其內;也見過貧窮佃戶家的小子,瘦而快樂的勞作著,卻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樣,好像這個世界跟他有仇。

  跟在後面的沈府僕從滿臉堆笑上前稟報:"小姐,這是二夫人家的親戚,投親暫住來的。"

  於是就這樣相識了--安慶緒,安祿山的二兒子,她喚作安二哥,他僅比她大一歲。安祿山那時不過是范陽一名小小副將,成日裡胡天酒地,妻子盧氏一怒之下,帶了小兒子慶緒千里跋涉返回吳興娘家,哪裡想到離家多年,父母都已去世,竟然已無家可歸,貧病交加之下,只得打聽著找到了沈府,投奔沈府的二房夫人馬氏,她的遠房表妹。

  這樣的寄人籬下,雖然主人家熱情好客,不會為了一兩個人的衣食住行而計較,但僕人們的白眼與冷落少不了。誰能料到,十年人事幾番新,數年前沈珍珠的生母蔣氏夫人病故,二夫人馬氏扶成了正室,如今那安祿山更是身兼范陽、河東、平盧三鎮節度使,手握重兵,人人談之色變。

  只有沈珍珠,對這兩母子有著特殊的關心。起先安慶緒不為所動,拒絕沈珍珠一切結交的好意,冷冷的為自己與外界封了一堵牆,直到不久之後,盧氏生病發熱,不到七歲的沈珍珠親自擰著毛巾守候一夜,才與安慶緒成了朋友。從此溜出府宅遊玩,四處惹禍胡鬧,有了忠實的同伴,直到一年後,盧氏在沈府病逝,安祿山差人接回安慶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