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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金王馬殿臣(下)4

  這一頓酒喝得昏天黑地,轉天早上,有崽子進來給馬殿臣打水洗臉,伺候馬殿臣拾掇好了,問了一句:「掌櫃的,您到秧子房把合把合?」馬殿臣點點頭,抬腿邁步跟崽子前往秧子房。土匪都說黑話,將綁來的人票稱為「秧子」,綁秧子是土匪的一項重要收入,可也不是見誰綁誰,提前讓插千的打聽好了,只綁有錢人家的重要人物。綁票的時候,土匪們手持豬套子躲在暗處,見到目標出現,立即出手套住對方的脖子,蒙上眼睛堵上嘴,裝進一個大麻袋,叫一聲「請財神上山」,背起來就走。很多地主大戶成天貓在屋裡,連大門都不出,生怕讓土匪綁了票。前幾天遲黑子設計綁來一個為富不仁的黑心老地主,事先讓手下崽子們扮成出殯的隊伍,抬上棺材就往這家的墳地中埋,那本家還有不急的?老地主聞訊暴跳如雷,罵道:「哪兒來的窮骨頭?敢往太爺家的祖墳中埋死人?」忙帶手下趕到墳地,見一眾人等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已經挖好了墳穴,旁邊有人撒紙錢,還有人吹嗩吶,正要下棺掩埋。老地主氣得破口大罵,撲過去一把抓住「孝子」的衣領,沒等他動手,抬棺送葬的人齊刷刷摘掉了孝帽子,孝袍子底下探出一支支漆黑的槍筒子,其中一個人把棺材蓋一揭,說道:「來吧,就等你了!」說完一腳將老地主踹進了棺材,釘上棺蓋,一路吹吹打打抬上山,將人關進秧子房。

  馬殿臣進屋,但覺一股子惡臭撲鼻,包括老地主在內,十幾個秧子並排坐在地上,身上捆了小繩,一個個臉如菜色、奄奄一息,保住這口氣別嚥了就算完。崽子們不把秧子當人看,一天兩頓飯,一個梆硬的窩頭掰成兩塊,上半晌一塊,下半晌一塊,一天僅給喝一次水,大小便固定時間,名為「放秧子」,沒到時間憋急了只能往褲兜子裡裝。天寒地凍之時,秧子房沒爐子,屎尿在褲子裡凍成冰疙瘩,坐都坐不下。伏天更是難受,崽子們再不給水喝,渴的沒轍了只好去舔褲襠上的尿。

  為了防止秧子們「滑」了,晚上還得「熬鷹」,讓秧子們兩人一對兒,臉對臉坐好了互相抽嘴巴,一宿不能停,否則非打即罵,再不然就給上私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二龍吐須的馬鞭說抽就抽,這叫「拷秧子」。為了讓秧子們「交底」,家裡趁多少錢、多少糧,金鎦子、大煙都藏在哪兒,全得說出來,好定贖秧子的價碼。而且把秧子折騰得沒有人樣了,本家來看秧子的時候覺得心疼,十有八九會趕快給錢。如若這家遲遲不來贖人,就從秧子身上卸點兒東西,或是鼻子,或是耳朵,或是剁根手指,讓「字匠」寫一封信給本家送去。家裡人打開信封見到半隻耳朵、一個鼻子,幾乎沒有不服軟的。

  贖秧子得給土匪進項,「大項」、「小項」一樣不能少,「大項」是錢,「小項」是東西,趕上有錢的人家想贖人,得出多少錢呢?大項5000銀元,小項煙土200斤、茶葉200斤、糧食100擔、燒酒50罈子。小門小戶會少要一點兒,那也夠傾家蕩產的。土匪雖然心狠手辣,但是輕易不撕票,活秧子可以換錢來,死了一文不值。有的綹子之間還互相倒秧子,你要不出錢來,便宜點兒賣給我,我有辦法讓他們家掏錢。可也真有家裡實在拿不出錢來的,有的秧子在綹子裡待上一兩年,直到死在秧子房也沒人來贖,這就砸手裡了。還有的人家吝嗇,有錢也不贖人的,要錢不要命,這樣的人家能是善男信女嗎?至親骨肉都不捨得花錢贖,更別提怎麼對待下人了。以前遲黑子綁過一個大戶人家的孩子,綁上山的時候孩子才三歲,托花舌子把話遞過去,沒想到本家老太太真狠心,也讓花舌子給土匪帶個話,這孩子太小,長大了也不知道是個葫蘆是個瓢,讓他跟山上待著吧,不贖了。這麼小的孩子誰也下不去狠手,遲黑子只好認成乾兒子撫養成人,後來也在山上當了土匪。遲黑子也疼他,因為此人肩上有片紅胎記,起了個諢號叫作「血蘑菇」。

  馬殿臣點過秧子房的秧子,吩咐手底下幾個崽子,把秧子分成兩下子,良善人家出來的,洗澡換衣服,放到另一個屋子的火炕上,到時候給口飽飯吃。惡霸地主家出來的,仍關在秧子房,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死一百回也不為過。有錢的地主也不都是壞人,有的並無惡行,土匪只是圖財,沒必要讓他們受罪。為富不仁的秧子仍交給崽子們,只要不死怎麼都行,馬殿臣也不去多問。有普通人家的遲遲不肯贖秧子,大當家讓馬殿臣從他們身上卸零碎兒,一般是「抹尖兒」,生生把耳朵、鼻子割下來。馬殿臣於心不忍,割秧子耳朵之前,先把兩根小木棍用鐵絲連上,夾住秧子的耳根子,再把鐵絲擰緊,過一會兒緊幾扣,直到耳朵根子上沒了血色,這才手起刀落,又趕緊給糊上草木灰,這樣流不了多少血,割完還給上幾口大煙抽,手底下的崽子們無不說馬殿臣仁義。

  這一天馬殿臣交了那個黑心老地主的秧子,到分贓聚義廳稟報大當家。正好遲黑子召集四梁八柱前來議事,告訴他們另外兩個綹子來人了,準備和他們聯手去姜家屯砸窯。姜家屯的住戶多為同宗同族,族長外號叫「姜老摳」,是個老奸巨猾的大地主,去年將屯子中的壞小子湊在一起,都給配上槍,讓他們當保險隊,專門防禦山上的鬍子,屯子裡各家出錢養著他們。明面上說是保險隊,實乃姜老摳的走狗,幫著他欺壓良善、為非作歹。姜老摳有了這支保險隊,簡直成了姜家屯的土皇上,在地方上說一不二,到處欺男霸女,沒有幹不出來的壞事兒。由於姜家屯人多勢眾又有槍,按黑話說是個「響窯」,小股綹子不敢去砸。因此他們三個綹子兵合一處、將打一家,想一舉砸了這個響窯,殺一殺姜老摳的威風。眼瞅天氣越來越冷了,幹成這一票,正好分了贓下山貓冬。

  遲黑子和四梁八柱商議定了,命插千的喬裝打扮到姜家窯打探地形。一切安排妥當,三個綹子加起來出動了四五百土匪,黑壓壓一片下了山。姜家屯的「保險隊」才二十幾個人,又是一群無所事事的二溜子,手上有槍也打不準,平日裡欺負老百姓都吆五喝六的,真碰上硬茬子那就真是烏合之眾了,而這三個綹子中的炮頭兒個個都是神槍手,交上火放倒了幾個,其餘的嚇破了膽,屁滾尿流地扔下槍支跪地投降。

  群匪壓進姜家窯之前,遲黑子又交代了一句,告訴另外兩個匪首和四梁八柱:「把手底下的崽子們看住了,誰膽敢橫推立壓,別怪我的瓤子不長眼!」「瓤子」說的是子彈,這也是黑話。土匪們一擁而入,水香設好卡子,盯住了有沒有人出去通風報信,以防保安隊前來偷襲。一眾土匪分頭到各家搜斂財物,裝滿了三十幾輛大車,又在空地上擺好桌椅板凳,崽子們想吃什麼就讓屯子裡的人做,餃子、麵條、烙餅,什麼好吃整什麼,甩開腮幫子可勁兒地造,從晌午一直吃到天黑。這時候踉踉蹌蹌走過來一個老頭兒,往遲黑子桌前一站,滿臉的怒火,聲稱有土匪把他家閨女糟蹋了,說你們搶也搶了,吃也吃了,全屯子人伺候你們,久聞大當家的是個好漢,咋也禍害女眷呢?遲黑子一聽急眼了,誰不要命了,膽敢壞了規矩?當時叫人把這一撥兒卡子換下來,在空地上一字排開,讓老頭兒挨個兒辨認:「誰禍害了你家閨女你就在這兒給我找出來,我替你做主。」老頭兒舉著燈籠一個一個看,一眼就認出了其中一個崽子,大夥兒一看這可不好辦了,怎麼呢?原來這禍害人家閨女的不是旁人,正是遲黑子的義子血蘑菇。血蘑菇哆哆嗦嗦往遲黑子面前一跪,磕頭如同搗蒜,口稱:「大當家的饒命!」他可知道遲黑子的脾氣,壞了別的規矩倒也罷了,對橫推立壓的崽子絕不會手下留情,那得吃瓤子。血蘑菇磕破了腦袋,見遲黑子無動於衷,心知磕頭求饒對付不過去這一關,一咬牙摳下自己一隻眼珠子,連血帶筋交給遲黑子。

  耍清錢的綹子規矩大,最忌糟蹋女眷,誰衣服開了、襪子破了,想找個女的縫補縫補,都得把衣服交給那家的男人,補好了再由他交還回來,不能跟女眷打照面,犯了這條規矩有殺無赦,一點兒商量餘地都沒有。遲黑子面沉似水,他也捨不得這個乾兒子,這血蘑菇是從懷抱裡就被綁上了山,在土匪窩子長大的,雖說往常就不怎麼守規矩,但遲黑子並沒有在意,不知今天搭錯了哪根兒筋犯了天條。土匪最講究規矩義氣,另外幾個綹子的土匪也都在旁看著,萬惡淫為首,綠林道尤其講究這個,僅僅摳瞎一隻眼可不夠。遲黑子只能大義滅親了,沖馬殿臣一擺手。馬殿臣點頭會意,當即將虎眼一瞪,吩咐手底下人:「拖到村口,崩了!」馬上過來兩個手下,把血蘑菇拖去了村口。不一會兒傳來兩聲槍響,眾人均以為血蘑菇死了,馬殿臣卻聽出槍聲不對,這兩槍是沖天放的,立即上馬趕到村口,果不出所料,血蘑菇賄賂了兩個土匪,讓他們沖天放槍,回來就說死屍扔到山溝裡了,死無對證。這可瞞不過馬殿臣,不由分說把兩個手下一槍一個打死在當場,又騎馬去追逃走的血蘑菇,無奈天色昏暗,竟讓這小子逃了,回到姜家窯跟大當家的稟報,並且起誓發願,過三不過五,一定親手插了那個畜生。

  且說群匪砸了姜家窯,拉上財物回到山上,這一趟可說是滿載而歸。遲黑子召集眾弟兄說:「眼瞅要入冬了,今天分了大餉,讓大夥兒各自下山貓冬去。」土匪並不是常年待在山上,大多數綹子一年只干三季。到了大雪封山的時候,大當家的就把人馬集合在一處,長槍藏起來,身上只帶短槍,再把這一年打家劫舍的進項搬出來,按照等級一人一份,這叫「分紅櫃」,也叫「分大餉」。分完了錢,留下幾個崽子看秧子,其餘的有家的回家,沒家的投親靠友,要不然找個人少的地方躲起來,這叫「貓冬」。

  很多土匪有家有口,家裡人並不知道他在外邊幹什麼勾當,以為只是在外地幹活兒做買賣,忙到年底下才回家。土匪貓冬講究享受,尤其是這清綹子的,綹規森嚴,橫推立壓得吃瓤子,憋了小一年了,因為分過大餉,腰裡頭有錢,各自去找相好的女人。有的去「海檯子」找暗娼,也有去「拉幫套」的,比如一家兩口子,丈夫不能養活妻子,徵得丈夫同意,妻子在外邊靠人兒,其中靠土匪的不在少數,真有不避諱的,三個人擠在一個炕上睡覺。稍微避諱點的,晚上要來睡覺之前,白天先來敲窗戶,說一句:「上燈花。」家裡男人知道了,夜裡就躲出去睡。

  整個貓冬的過程對土匪來說也相當危險,哪一年都有出事兒的,大多是因為有人告密,以前誰家有人在外當了鬍子,膽敢知情不舉,全家都得槍斃,也有的是自己酒後失言,讓官府抓住處以極刑,按土匪的黑話叫「掉了腳」。等到第二年開春,沒出事兒的土匪再回綹子集合,這叫「落局」,落局之後先點人數,發現誰沒回來,就派插千的去打探內情,如果真是被人所害,一定查出兇手,破腹挖心、把腦袋砍下來,給自己兄弟去祭墳。遲黑子當時定下來年三月初一落局,到日子上山取齊。馬殿臣無家無業,在一個林場躲了一冬。轉眼到了三月初一這一天,馬殿臣回到了山上,本想這一年再干幾票大買賣,沒想到驚聞噩耗:大當家遲黑子讓人點了炮,在縣城貓冬的時候,被保安隊抓住梟首示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