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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金王馬殿臣(上)2

  張保慶跟菜瓜也只是聽過「金王」馬殿臣的名號,那馬殿臣是一跺腳整個關東都得顫上幾顫的人物,然而一個人的是非功過本就難以說清,再加之多少年來口傳耳錄,難免有誇張不實的成分,再從二鼻子嘴裡說出來,那可就更邪乎了。馬殿臣乃女鬼所生一事,全是說書的信口編造,根本就沒有那個事兒,說書的為了掙錢吃飯,當然是怎麼聳人聽聞怎麼說,到後來一傳十十傳百,變成了炕頭兒上嚇唬孩子的鬼話。實際上馬殿臣出身於普普通通的莊戶人家,祖祖輩輩都是看天吃飯、土裡刨食的莊稼把式,一家三口在泰安老家種地為生,早年間這日子也還過得去。馬殿臣的爹名叫馬成,在地方上絕對是一等一的好漢,論起莊稼把式,馬成一個頂仨,他那個身子板兒,真可謂「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往那兒一站跟半截黑鐵塔一樣,典型的山東好漢。不種地的時候,馬成專好打拳踢腿、耍槍弄棒,弓刀石馬步箭、十八般兵刃,不敢說樣樣精通,卻也沒有他拿不起來的。以往有這麼幾個地方出練家子,泰安是其中之一,雖說跟河北滄州、河南登封比不了,練武的人可也不在少數。保鏢的路過此處都不敢喊鏢趟子,鏢旗也得收起來,蔫兒不出溜兒地過去。因為這個地方練武的人多,你來這兒「叫號兒」不是找打嗎?

  習文練武都不容易,全得下苦功夫。尤其是練武,講究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功夫不虧人,你對得起它,它對得起你,但是一天也不能撂下,一撂下可就拾不起來了。鄉下的莊稼漢練武,大多是為了強身健體,身上有力氣,下地幹活兒才輕快。然而馬成沒趕上好年景,那幾年經常鬧饑荒,連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樹皮都吃沒了,地上連根草都見不著,餓死了很多人。馬成一看這可不行,堂堂七尺高的漢子,空有一身的力氣把式,有勁兒沒處使,養活不了一家老小,為了找條活路,馬成思來想去,牙一咬心一橫,決定隻身一人去闖關東。俗話說得好,人挪活、樹挪死,出去闖一闖,總好過在家餓死。關東指山海關的東大門,出了關是東三省的地界,為什麼叫「闖」關東呢?因為出了關便是大清朝的龍興之地,朝廷頒布了禁令,嚴禁在關外開荒動土,以免破壞皇家的龍脈,而關外的黑土地又肥得流油,種什麼長什麼,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插根兒笤帚苗兒轉年就長出一片高粱地。連年的災荒以及戰亂,迫使許許多多的山東人不顧朝廷禁令鋌而走險,冒死去關外求生。

  馬成此一番去闖關東,拋家捨業丟下孤兒寡母,為的可不是開荒種地,他要去長白山挖野山參,東北話叫「棒槌」。曾聽說有逃荒的人在長白山找到一個「棒槌窯」,大大小小的野山參數都數不過來,俗話說「七兩為參,八兩為寶」,一斤以上的大棒槌連皇上都沒見過,可那棒槌窯裡的棒槌個兒頂個兒都跟大白蘿蔔似的,挖出一根賣了錢足夠一家子人吃香喝辣一輩子。此一去雖說是九死一生,可只要有朝一日回到山東老家,那準是發了大財,衣錦還鄉。

  馬殿臣他娘聽完丈夫這一番話,苦笑了兩聲搖了搖頭。別看她是個村婦,可也有幾分見識,心知馬成說的天花亂墜是為了讓自己有個盼頭,可去關外挖棒槌的人有幾個能回來,還不是大都死在了外頭?當即說道:「人家闖關東開荒種地求一碗飯吃,你卻膽敢進山挖寶?想那長白山是大清朝的龍脈所在,一向有官軍把守,你隻身一人哪還有個活啊?也罷也罷,反正也沒活路了,你頭前給我們娘兒倆探好了路,在下邊等我們一等,等我們娘兒倆餓死了,咱一家三口在黃泉路上重逢!」

  話是攔路虎,衣裳是瘆人的毛,媳婦兒一句兩句連三句,句句說在理上,問得馬成啞口無言,一句話都答不上來,怎麼呢?說得太對了!其一,關外的龍脈有八旗兵將嚴密把守,你挖棒槌等於在龍脈上動土,挖皇上家的祖墳,那是什麼罪過?非是一般的偷墳盜墓、欺君罔上,那叫意圖謀反,天大的罪過!一旦讓守軍擒獲,問都不用問當場就殺,按王法這叫斬立決。「卡嚓」一刀人頭落地你還得認便宜,敢刨皇上家的祖墳,萬剮凌遲、挫骨揚灰、全家抄斬、株連九族也不為過;其二,那地方殺人越貨的土匪太多了。關外稱土匪為「鬍子」,也叫「綹子」,因為這些人大多一臉鬍子,積年累月洗不上一回臉,鬍子貼在臉上打了綹,並且身穿黑衣,下山打家劫舍之時一字排開,從遠處望去一綹子一綹子的,故此得名。在關外挖棒槌,僥倖躲得過八旗軍,未必躲得過土匪,落到土匪手裡也不比落在官軍手裡好多少,照樣是圖財害命,躲過了土匪,山中還有那麼多吃人的虎豹豺狼,備不住就給野獸填了肚子;其三,馬成一個山東漢子,從沒離開過老家,更別提千里之外的長白山了,不識關外深山老林中的路徑,就算是誤打誤撞闖了進去,卻又如何走得出來?

  馬成心裡明白這條路往好了說叫九死一生,往壞了說必是有去無回,無奈眼下吃不上飯了,橫不能待在家等死,左右是個死,不如豁出命走上一趟,萬里有個一,要是老天爺開眼,讓自己挖到個寶棒槌,一家三口就再也不用挨餓了。眼下這日子大人還好說,只可憐兒子馬殿臣,還指望他日後「殿上稱臣」,給老馬家光宗耀祖,為了這個孩子也得出去奔命,他出去這娘兒倆也許還能活,他不走一家三口都得餓死,家中有他這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漢子,要飯都要不來。舊社會的婦女講究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縱使心中千般不捨萬般無奈,丈夫的話也不得不聽。馬成心意已決,收拾好行囊包裹,與妻子揮淚而別。

  當家的一個人去關外挖棒槌,留下馬殿臣娘兒倆無依無靠,趕上大災之年,村頭的樹皮草根都讓人吃光了,哪裡討得來飯,哪家還有飯捨給你?娘兒倆無奈只好逃難進城,馬老夫人用一塊藍布將馬殿臣背在身後,手托半個破碗,東討一口殘羹,西討一口剩飯,對付著過日子,拉扯著馬殿臣長大。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白天要飯,晚上在城西頭的破廟中苦挨。

  可也不能總要飯,趕上年景好的時候,當娘的就在破廟裡給人家縫縫補補,幹點兒針線活兒,過去管這一行叫「縫窮的」。很多窮漢光棍兒一條,衣裳破了捨不得扔,自己又不會縫補,幹慣了粗活兒的手連針都捏不起來,只得麻煩這些大嫂子來做,也花不了多少錢,一兩個大子兒足矣,縫補好了,這衣裳又能穿上大半年,趕再穿破了,就接茬兒送過來補,那衣服都是補丁連著補丁,補丁摞著補丁,三環套月的補丁。馬殿臣他娘手巧,在家的時候,炕上一把剪子、地上一把鏟子,就沒有不會幹的活兒。如今母子二人無以為生,除了縫窮之外,夜間在破廟中點燈熬油捻線,預備過年的時候換點兒錢,好歹把年關對付過去。有錢人叫過年,窮人過年那叫過關,尤其在老時年間,打一進臘月,大街小巷的年味兒就出來了,從臘八一直到正月十五,天天有例兒、頓頓有講兒,殺豬宰羊、白面饅頭都得提前預備下。窮苦人則不然,平時還能要飯,但是年關難過,過年那幾天沒地方要飯去。按照要飯的規矩,婚喪嫁娶、紅白喜壽事可以登門乞討,唯獨過年不行。大年初一要飯的登門,擱誰不彆扭,這一年還有個好嗎,那一堵心還不得堵心一年?還甭說是要飯的,過年那幾天大戶人家的下人都不能進主人屋,怕讓這些窮人沖了財氣。馬殿臣的娘知道年關不好過,到時候連縫窮的活兒都沒有,吃什麼喝什麼呀?過去有老例兒——正月不能動針動剪子,不吉利,但是進了臘月,要準備過年的新衣服、新鋪蓋、新鞋、新襪子,免不了用線,因此提前捻下幾捆線,等到臘月換點兒錢,買點兒米面過年。

  這一年眼瞅過了臘月初八,馬老夫人把馬殿臣叫過來,交給他兩捆線,一捆是兩百股,讓馬殿臣拿去長街之上賣了。說話這時候還是大清朝,封建社會規矩多,山東乃孔孟之鄉,尤重禮教,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拋頭露面都不成,當街做買賣成何體統?因此只能讓兒子出去賣線。臨走告訴馬殿臣,賣了錢去買上三斤白面、一棵白菜,再買點兒最賤的剔骨肉,大年三十兒那天包頓餃子吃。馬殿臣聽了娘的話,小心翼翼把兩捆線背在身上,又帶上一個盛米裝面用的空布袋子,高高興興出門而去。

  馬殿臣出了破廟,心中高興腳底下走得就快,一邊走一邊摸摸身上這兩捆線,心知當娘的捻這兩捆線不容易,他們住的這座破廟,殘垣斷壁加個頂子,連門板都沒有,勉強遮風擋雨,天黑之後點不起油燈,有個蠟燭頭照亮都是好的。馬老夫人捻這兩捆線,眼都快熬瞎了,沒個好價錢,這線可不能賣。沒成想還挺順當,兩捆線轉眼賣光了,價錢也不錯。臘月裡的線好賣,縫新衣、做新被、納新鞋,少不了用線。馬殿臣揣上賣線的幾十文錢,估摸過年這頓餃子裡能見葷腥了,心下十分快活,腳步也輕盈了許多,拎上面口袋大步流星直奔糧店。高高興興進了店門,把布袋遞到櫃上,告訴掌櫃的來三斤白面,說話掏出銅錢,一個一個拈出來往櫃檯上數。當時的白面九個大子兒一斤,三斤面二十七個大子兒,他手上這錢有富餘,剩下錢還能買菜、買肉回家剁餡兒包餃子。怎知掌櫃的一伸手把銅錢都搶了過去,又將布袋往外一扔,大聲說道:「馬殿臣,你們娘兒倆這一年從我這賒的欠的可不少了,按規矩三節兩供一攏賬,我見你母子二人可憐,五月節、八月節都沒找你們要,這眼瞅過年了,咱這賬也該歸攏歸攏了。我還別不告訴你,你這點兒錢剛夠利息,本錢一個大子兒也沒減,還在賬本兒上白紙黑字給你記著呢,有了錢趕緊還啊,滾蛋!」說話一腳將馬殿臣踹出了糧店。馬殿臣一個孩子,如何與糧店掌櫃的相爭?打也打不過,罵了還得招拳腳,無奈從地上爬起來,撣去身上的塵土,撿起裝面的布袋子,垂頭喪氣往回走。越走這心裡邊兒越難過,一邊走一邊掉眼淚,自己跟自己說:「娘的頭髮熬白了、眼也快瞎了,多半年才捻了這麼兩捆線,平時捨不得拿出來賣,全指望年底下賣幾個錢吃頓餃子,而今我兩手空空,線也沒了,錢也沒了,回去如何跟娘交代?」他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也沒看路,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等到抬頭一看,才發覺自己進了一個大墳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