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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怎麼說再見

  林若夢和羅浮生半夜剛回到育嬰堂,修女舉著一支黑玫瑰過來。“今晚你們不在,外面有位小姐送來這個,還有一張紙條說交給羅先生。”

  羅浮生一見是黑玫瑰,就猜到是梨本未來。他皺眉道。“她這麼快就知道我們的位置了?”

  “她應該一直都知道,就是她通知我們去救你的。育嬰堂現在安然無恙,證明她並沒有把消息透露給其他日本人。”

  羅浮生展開手中的紙條,寫的竟然是日語。“月綺麗,”(今晚月色很美,再見。)

  “什麼意思?”林若夢盯著紙條不解的問羅浮生。

  羅浮生搖頭,他的日語也非常有限,勉強認出後半句是再見的意思。林若夢建議去請教修女,她也許懂。羅浮生卻將紙條折回原狀,用黑玫瑰壓在案上。“如果她想讓我看懂就不會寫日語了。”

  林若夢若有所思點點頭。

  有些心思只是想說出口,並不是要你懂。

  許公館的主臥裡亮著一盞小燈。許星程滿頭虛汗,被噩夢纏身。

  夢中,他看到了許瑞安倒在血泊中,看到羅浮生受傷,看到天嬰的離去,看到洪瀾對他的憎惡,看到了洪正葆的死亡。

  許星程大叫著。“走開!走開!你們都走開!不要找我!”

  一隻手溫柔地放在了他的額頭上,輕輕地喚他。“小程,醒醒,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許星程終於睜開了眼睛,驚嚇地坐了起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娘,是你……沒事,我沒事,最近過於勞累了。”

  洪瀾堅決要與他和離,已經回了娘家。妹妹過幾天也要隨林家遷去南京。他現在可以算得上真正的眾叛親離。

  劉淑貞握住了許星程的手。“兒子,有句話,說了你可能不愛聽。”

  “什麼話?娘,你但說無妨。”

  “你讓我有一種感覺,你越來越像……像你爸了。”

  許星程目光中流露出明顯的厭惡。“我像他?娘,你胡說什麼?我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他!我怎麼可能像他?”

  “也許是我的錯覺吧。你早點休息。”劉淑貞抿了抿乾燥的唇,退出了房間。

  剩下許星程自己一人,更加焦慮了。他想起今天下午發生的事。

  【許星程接到信去了寧園茶室,坐在茶室裡的卻不再是梨本未來。而是她的舅父賀陽真武。

  許星程隨口問了一句。“梨本殿下呢?”

  “女孩大了,天皇親自給她定了一門親事。今晚就要送回日本成親了。”賀陽真武輕描淡寫地說。

  許星程愣了一下,沒想到那麼突然。上次兩人還在這茶室中耳磨鬢廝,雖都是逢場作戲。也算是段露水情緣。他尷尬的送上祝福。“能娶到梨本殿下的人一定是人中龍鳳。”

  賀陽真武高深莫測的一撇嘴,笑了笑。並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轉去了另一個話題:“洪正葆明天出殯。”

  “是的。據我的人觀察的情況,他們應該是全幫都出動了,陣仗不小。”

  “哼。羅浮生沒死,明天他也會出席葬禮。我倒要看他們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什麼?”許星程對於羅浮生不僅沒死,還敢在這關頭拋頭露面的消息感到震驚。不過仔細想想也是,羅浮生只有站在明處才最安全。日本人沒法子再暗無聲息的殺了他。

  “他們大張旗鼓,就是為了抹黑我們大日本帝國,打一個輿論戰。不過,我才不會讓他們得逞。許軍長,明天就拜託你了。”

  “我?”

  賀陽真武點點頭。“要是我直接出面干涉,反倒是有恐嚇的味道了,那就正中他們洪幫的下懷了。他們洪幫不是要把洪正葆吹捧成民族大英雄嗎?那我偏不叫他們如願!他們最怕什麼,咱們就給他們來什麼!”

  許星程明白了,日本人這是要讓洪正葆死的聲敗名裂。

  “許軍長,明天你就這麼做……”賀陽真武說著什麼,許星程頻頻點頭。】

  洪家大宅已經佈置成了靈堂模樣,手下眾人都在有條不紊地佈置著,沒有發出過多的聲響,四周是壓抑的沉默。洪瀾微怔,好一會兒才開口。“小青,都安排好了?”

  孫小青放下蠟燭,點點頭。“家裡都佈置得差不多了。外頭的儀仗浮生哥在打點著,妥帖著呢,小姐你放心。”

  儀仗隊井然有序的穿過上海的街道上,兩邊站滿了看熱鬧的觀眾。按洪幫的規矩要繞城三周方送上陵園下葬。

  這方才走到半圈就被一隊軍隊截停。為首的許星程和羅浮生兩個人對峙上。

  許星程舉著槍朝天,大聲地警告著。“取消葬禮!現在我們正在封鎖街道,出殯隊伍不得從正街走過,若有違抗,休怪我們不客氣。”

  羅浮生握住他的槍口,直瞪著他。“你敢?路就是人走的,哪一條法例規定我們不能從正街過?”

  許星程怒目回視。“在滬上,我就是法律!”

  洪瀾怒極,走上前去。“許星程!你這是幹什麼?”

  “你我還未正式和離。按理你還該叫我聲夫君。好,當著我妻子,你們洪幫大小姐的面,我再重說一遍!有人舉報洪正葆在煙館出售毒煙,藉機殘害百姓。我們奉上頭的命令,前來調查。所以,在一切尚未查清之前,有殺人嫌疑的洪正葆,不能這麼聲勢浩大地出殯,以免給眾市民帶來不良示範。”

  “許星程!你血口噴人!”

  “好,既然你說我血口噴人,我也很樂意還我這位前岳父一個清白!那麼請你們取消今天的出殯,配合我們調查,如果你們洪老幫主完全沒問題,那麼我許星程第一個在前頭開道,風風光光送洪老幫主出殯,如何?”

  “許星程!你最好不要欺人太甚!”

  許星程冷哼一聲,做了個手勢,警察紛紛掏槍,洪幫眾人也拿起武器,雙方對峙著,氣氛緊張。

  林家的車子在街口停下。林啟凱和林若夢下車來,朝眾人走來。

  林啟凱走在前頭:“許星程!你又拿著雞牌當令箭,過來找不痛快?”

  許星程看著林家兄妹,搖了搖頭。“呵,人都齊了。”

  林若夢目帶警告。“許星程,死者為大,今天是洪伯伯的出殯日,希望你不要一意孤行,鬧得大家雞犬不寧。”

  “你們聽清楚了,洪正葆現在有通敵殺人的嫌疑人。在查清之前,誰要是阻攔辦案,我有權力開槍就地正法!”許星程視線掃向周圍的路人,路人被眼神所震懾,不由得紛紛後退。連熱鬧都不敢再看,許星程得逞地笑了,他要的就是這效果。

  “讓開!”洪瀾走到許星程面前,目光含淚,她以為即使兩人沒有夫妻情分,也還有從小一塊長大的情誼。

  許星程不為所動。

  洪瀾再叫一聲。“讓開!”

  許星程握槍,直指她的額心。

  羅浮生立馬上前一個曲膝下了許星程的槍,許星程的手下齊齊拉槍栓指向羅浮生。現場氣氛一觸即發。

  只聽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林道山從人群中走了過來。“洪老幫主一生光明磊落,誰敢在他靈前見紅!”

  眾人驚訝不已,林道山一向愛惜羽毛。現下馬上又要離任上海。這個時候來淌這趟渾水著實出乎他們意料。

  “爸爸,您怎麼來了?”

  林道山頓了頓他手中代表身份的文明杖。“一個為上海灘而犧牲的大人物要走了,我怎麼能不來送送?”一句話就為洪正葆的死定了性。

  “大人物?哼,他現在不過是個嫌疑人!林部長您還是不要著急給他戴上高帽了。”

  林道山不疾不徐的回應道:“嫌疑人?許軍長,你的證據呢?”

  許星程展開三張驗屍報告。“華東報社社長秦賦,紅十字會副會長張鑫,特科科長曾順霖均死於洪幫煙館。體內查出大量毒鴉片。這算不算洪正葆殘害忠良之鐵證?”

  “確實如此。”林道山點了點頭。“忠良二字用的很好。”

  “我倒要看看您是怎麼把黑的說成白的。”

  林道山從懷裡掏出一封紅頭文件。“我老花眼,還請許軍長幫我念一下。”

  許星程看清上面的內容,臉色鐵青。“你!”

  齊飛已經大聲念了出來。“華東報社社長秦賦收受日軍賄賂,戰時發佈擾亂軍心之謬文助他人之志氣,亂我方之民心。紅十字會副會長張鑫私吞捐款,故意延誤輸送藥資,逾百名戰士因貽誤治療而過世。特科科長曾順霖出賣南京政府的特務情報,造成潛伏的情報人員損失慘重。以上情報均已查實,三人死不足惜!”

  圍觀眾人發出了喝彩聲。“好!好樣的!”

  林道山小聲在許星程耳邊說。“小輩,你恐怕還不知道你洪伯父生前亦是軍統的人。這些人是南京政府要殺的人,要不要我替你給委員長打個電話確實?”

  許星程臉色一變,說不出話來。委員長若知道今日之事,隨時會撤了他的職位。

  林道山推了他一把。“許軍長,請讓開!林某在此邀請諸位,一起送送我的這位好兄弟,上海灘的大英雄洪正葆!”

  洪瀾和羅浮生聽了,都感動得熱淚盈眶。

  洪瀾攙住他的胳膊。“謝謝您,林伯伯!爸爸在天有靈,一定會欣慰的。”

  許星程的軍隊退至了一旁。

  羅浮生揚手揮出一大把白色錢紙:“起棺,出殯!”

  哀樂響起,紙錢翻飛,千頭鞭炮齊響。洪瀾表情莊重地捧著照片走在前面,羅浮生和羅誠打頭,幾人合力抬起了棺材。送葬的隊伍緩緩出行。許星程有些無力地站在一旁。

  從哀樂聲中冒了出來“啵”的一聲,有些像槍響,走在後面的林若夢迴頭。後面密密麻麻跟著披麻戴孝的洪幫子弟,並未有什麼異常。

  她想也許是炮竹的聲音,自己聽錯了。追著棺木跑了上去。

  許星程眼明手快,手中的槍抵住想要逃離現場的黑衣人後背。“誰讓你朝她開槍的?”

  “是…是紅丸會。”

  那個擋住子彈,穿著桃紅長衫的清瘦男子跌跌撞撞跑進了小巷。許星程抬頭想再找已經不見他人影。

  段天賜沿著小巷的青石壁慢慢滑坐在地上,他摀住的胸口有一大片鮮血爭先恐後湧出來。

  他累了,累了為了二兩鴉片向許星程磕頭。累了為了躲避追殺而像過街老鼠一樣躲藏的日子。

  原想再遠遠看她一眼就永遠離開這是非之地,卻看到了旁邊的男人偷偷朝她舉起的槍。

  這樣也好,他用這殘軀最後一次保護了她。即使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

  他閉上眼睛,輕哼起許久未唱的戲曲。腦海裡出現了一隻小手執住另一隻小手。“從今天起,你就叫段天嬰,是我的妹妹!”

  妹妹,再見了。

  哀樂漸遠,零落的白色紙錢飄到了他的身邊,被血沁濕半面。就像他的人生,一面純白,一面污穢。最後得以祭奠他的就是這半張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