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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取捨兩難

  羅浮生躺在床上,羅誠在給他喂粥。

  傷及肋骨的地方已經固定住,還好內出血不算嚴重。後期就靠慢慢養了。

  這回鬧出這麼大的事,洪瀾自知理虧。再見到羅浮生的時候,不似以往的親密,而是站的遠遠的,都快縮到病房門邊的角落去了。

  「過來。」羅浮生朝她招手,羅誠很識趣的將粥碗放到了洪瀾手裡。

  洪瀾怯怯的坐在一邊,捧著粥碗也不動。

  「你知道為什麼這次我會對你發這麼大火嗎?」

  「因為那個戲子。」注意到羅浮生眼神一冷,她馬上改口道。「因為段天嬰。」

  「還有呢?」

  洪瀾搖頭,除了喜歡段天嬰。她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讓他對她發這麼大脾氣。

  「你我雖不是親兄妹,但這些年來我是拿你當親妹妹看的。說句僭越的話,長兄如父。你一直恣意妄為,你覺得我看在眼裡不著急嗎?這次出事有我和仲景大哥幫你兜著。下次呢?你每次都能這麼好運?如果天嬰真的因為你出了事,你這輩子良心過得去嗎?」

  雖然父親一直以來對她寵愛有加,但這次羅浮生險些折了進去,還是讓他大發雷霆。最後是羅浮生和林啟凱一同編了個謊,替她圓了過去。和尚頂了個見色起意的罪,好歹沒把火燒到她頭上。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洪瀾是吃軟不吃硬的人,聽到羅浮生真心實意的為她打算,心裡很是受用。「只是你這一受傷,便宜侯力那個小人了。」

  羅浮生受傷住院這段時間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侯力在洪正葆面前參了他一本,說他為了個女人搞的失魂落魄,不適合再繼續管理賭場的事情。不只把原先那間賭場拿回去,還拿走了羅浮生碼頭的管理權。

  二是政府的公煙令頒布下來了,以後只有持公煙牌照的煙館有資格售賣鴉片。同樣也只有政府批准的外貿商行可以出口鴉片到中國來。紅丸會當然第一時間拿到入關權。英國怡和洋行,東印度洋行和日本紅丸會在這次改革中因禍得福,一躍成為上海三大巨頭,其他散家都被政策清掃出市場。

  羅浮生扣押的那一批紅丸會的貨也在他住院期間被侯力放了。當賣個人情給紅丸會。

  「爹爹前段時間還說年紀大了,想要退了把幫裡的事都交給你。哥,你安心養傷。侯力那群小丑蹦躂不了多久。」

  義父之前就警告過他,不要太投入風月之事。這次接連兩回鬧到入院,義父一定很失望。有此決定,不足為奇。

  「叩叩。」有人敲了兩下病房門,儘管門是敞開著的。「我可以進來嗎?」

  洪瀾看向門口,是一個陌生面孔的女子。長相極柔極美,穿著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勾勒的她身材玲瓏有致。始終面帶微笑,氣質雍容。一看就是鐘鳴鼎食人家的小姐,和她這種混街頭的大小姐還不太一樣。洪瀾不知為何在她面前,竟有了一絲自卑之情。

  她怎麼來了?羅浮生皺眉,在腦中回憶了一下那個名字。「請進,梨本未來小姐。」

  日本人?這回洪瀾也傻眼了。這個女子一口純正的中國話,還帶著一點吳儂暖語的腔調。穿的也是極中式的,沒想到竟然是日本人。

  「聽說少當家受傷入院,我代表舅父來探望。並且感謝您為紅丸會行的方便。今後還請繼續關照。」梨本未來將手中的鮮花交給立在一邊的羅誠。「外面還有些薄禮,不好都搬進病房,還勞煩先生走一趟安排了。」

  聽上去這份「薄禮」還不少。羅誠哪裡被人這樣對待過,何況對方說話的聲音簡直酥到骨子裡。他一時竟看呆了,還是洪瀾咳了一聲喚回他的神智。

  羅浮生苦笑。「梨本小姐這是來挖苦我來了。紅丸會那批貨是侯力放的,您感謝錯了人。以後碼頭的事都是歸他管,殿下還是把這禮留著轉投他人吧。羅某幫襯不到貴社的生意。」

  羅浮生這聲殿下叫的很是諷刺。莫說那彈丸之地的一個和天皇八竿子打不著宗親公主,就算是正兒八經皇室,說白了也是來中國蠶食百姓血肉的蝗蟲。他犯不著卑躬屈膝。

  梨本未來就像聽不出那諷刺一樣,避重就輕的答道:「以後少當家叫我未來就好。」

  在日本,關係十分親近的人才能叫名。不然只能以姓稱呼。梨本未來這是在給羅浮生灌迷魂湯。

  雖然這次的貨物已經無虞,但舅父仍希望她與羅浮生打好交情。因為他們做的是長線買賣。而賀真吾和洪正葆打交道的過程裡,洪正葆話裡話外都是要把洪幫的生意交給羅浮生的意思。這個年輕人身邊還聚集著像林啟凱,許星程這樣的達官顯貴之子。他們的未來就是上海灘的未來。這一點賀真吾看的分明。

  洪瀾心思沒有她那麼深,只是心裡那感情小雷達亮起了警報。這個女人來者不善,而且是比段天嬰更難對付的角色。「哥,你說了一早上話了,該休息了。」

  她將手裡已經涼透的粥放下,要扶羅浮生躺下。意思也很明白是下逐客令。

  梨本未來莞爾一笑,從隨身的珍珠手包裡掏出一張請柬遞給洪瀾。「下個月是我十八歲的成人禮,屆時舅父要在上海飯店替我辦一場舞會。不知道有沒有榮幸邀請少當家做我的舞伴。洪小姐也一起來。」

  十八歲!居然比自己還要小上一歲。洪瀾咬牙切齒,只覺得這女人哪哪都勝出自己一頭。還好羅浮生的回應替她扳回了一成面子。

  「傷筋動骨一百天,我這身子下個月恐怕是跳不了舞。辜負梨本小姐的美意了。」羅浮生想也沒想就拒絕了,洪瀾在心中替他叫了聲好。

  「無妨。少當家來坐坐也好。屆時洪老先生也會來的。」

  提到洪正葆,羅浮生和洪瀾都默不作聲。見他不再推辭,梨本未來略一躬身,就告退了。款款離開的背影都像一副畫兒似的。

  天嬰病房裡,輸液瓶的液體,滴答滴答。

  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天嬰的臉色已經好轉,但還沒有醒來。許星程拉著天嬰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龐。眼中充滿失而復得的愛憐。

  天嬰在夢中囈語:「羅浮生,羅浮生,你別死!別死!」

  許星程聽到這句話,心裡特別不是滋味。

  此時,天嬰猛地睜開了眼睛。神情呆滯,還沉浸在噩夢之中,夢裡羅浮生被巨石封在山洞裡出不來。留她一個人在斷崖下哭泣。

  看到天嬰睜開了眼睛,許星程轉為欣喜。「你終於醒了!」

  天嬰訥訥的轉過頭問許星程。「羅浮生呢?他怎麼樣了?」

  「他也沒事了,你們福大命大,都是些皮外傷。洪瀾在那邊照顧他呢。」許星程也說不清什麼心態作祟,刻意隱瞞了羅浮生的傷勢。

  「真是太好了,我去看看他。」天嬰一邊說,一邊要起身。

  「你現在還很虛弱,再躺一會兒,液輸結束之前最好別亂動。浮生那邊洪瀾一直在守著他,你現在過去,免不了惹她一頓吵鬧,不合適。」

  天嬰想到洪瀾之前的表現,不欲再惹怒她,收回了腳。

  許星程複雜的神情一閃而過。他扶著天嬰坐好,還細心地給她墊了枕頭。

  天嬰定定地看著許星程,終於注意到了他今天的異樣。「你的衣服……」

  許星程低頭看著自己的一身軍裝,苦笑道。「是,我向我父親屈服了。過段時間我會去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密閉式集訓,出來後就是一名預備軍官了。」

  天嬰關心的不是這個。「為什麼?為什麼要背棄你自己的理想?」

  「因為……」許星程把要說出口的話憋了回去,他不想讓天嬰覺得虧欠於他。「因為我覺得我父親說的沒錯,亂世之中只有真正的刀槍才能救國。那柄小小的手術刀什麼也做不了。」

  「只是過了一天一夜,你就放棄了自己的理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天嬰疑心他有所隱瞞。

  許星程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上海灘就是這樣的啦。每天的生活都是風雲變幻的,你以後習慣了就好了。」

  天嬰搖頭,她所欣賞的那個許星程不是這個樣子,他以前聊起自己從醫救人的理想時,眼睛裡是閃光的。「你還是那個把理想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許星程麼?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隨波逐流,沒有鬥志?」

  許星程勉強苦笑,言不由衷。

  「我失蹤了這麼久,我爹和哥哥一定急壞了,等輸完液,我就先回家了。」天嬰好似很失望,重新閉上了眼。

  許星程開車將她送回了戲班。天嬰走進大宅,轉身關門時,看了一眼坐在汽車裡的許星程。

  她看著他的目光不再是崇拜迷戀,而多了分迷茫,許星程的目光卻充滿期盼。天嬰最終什麼也沒說,低頭緩緩關上了大門,許星程的目光黯淡下來。

  宅子裡,二師兄正在給九歲紅餵藥,聽到大師姐在外面喊。「天嬰回來了!」

  九歲紅要起身下床,這時天嬰推門進來。「爹!」

  九歲紅上前激動地抱緊了天嬰:「你這孩子跑哪去了?你嚇死我了!」許久才放開她。「讓爹看看,哪兒受傷了?」

  「沒有,我很好,真的!」天嬰看到師兄手裡的藥碗,關切地問。「爹,您這是怎麼了?」

  大師姐在旁邊說道:「你失蹤的這一宿,我們又是報警又是到處找,師傅著急得病倒了。」

  天嬰跪下:「爹,是女兒不孝!讓您擔心了!」

  九歲紅想罵兩句,卻又捨不得,摸了摸天嬰的頭。「你這是到哪去了?是不是許星程把你拐走了?」

  「爹,不是這樣的。是有個流氓假扮成僧人綁架了女兒,幸好羅浮生和許星程救出了我,他們是我的救命恩人。」

  「哼,救命恩人?沒有他們你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九歲紅提起他們的時候有一種咬牙切齒的憎恨。

  天嬰見爹爹尚在病重,不願和他頂嘴激怒他。趕緊轉移個話題。「爹,怎麼不見哥哥?」

  「唉。昨晚他從許家回來就一直失魂落魄的,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肯出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你回來了就好,趕緊去看看你哥。」

  天嬰應下,心中擔憂哥哥會不會是為了自己挨了打不肯說。起身小跑去了段天賜的房間。

  九歲紅憂心忡忡地坐在那裡,思慮萬千。昨晚段天賜回來的時候衣衫不整,整個人臉色慘白的就像死人一樣。他的小徒弟說,有人用槍指著他們,把大師兄帶進了許宅,過了許久才出來,出來後大師兄就是這個樣子,什麼都不願意說。

  都說戲子命賤,九歲紅隱約猜到天賜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那可是他的兒啊。他心痛的心在滴血。但他什麼都不能說,他要為兒子守住最後一分尊嚴。

  許星程疲憊的走進自己房間,解開軍裝的扣子靠在窗台邊,想著昨夜發生的事情。

  「你還是這麼優柔寡斷,以後你怎麼能成大事?我再問你,如果我現在放你出去,你會採取什麼樣的步驟救天嬰?」

  「我……」除了父親的勢力,他沒有任何辦法。林大哥也許可以出動特科的人,但是那個程序也很麻煩。

  「就算把洪幫那群小囉囉全集結在一起,也無濟於事,只能人多大亂。千羽山範圍大,地勢險。在現在這種天氣條件下,需要短時間內派遣訓練有素的軍人,聽令一人領導執行搜救計劃,地毯式搜查,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他們才有生還的可能性。而在全上海灘,有能力做這一切的只有……」

  許星程不得不承認:「你……」

  許瑞安搖搖頭,用手中的文明棍指向他:「是你。」

  許星程不解:「我?」

  「我知道你並不想一直低三下四地求我出手相助,如果一個人不想求助於權力卻想贏,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自己擁有權力。現在你面前有一個機會。」

  許瑞安把一件軍裝扔到了許星程的腳邊。「路,我已經給你鋪好。軍校畢業後你就進最近新編的七十四軍,七十四軍軍長是長官的總參謀李濟琛兼任的。李濟琛是鐵血將軍,也是父親的老友。你在他手下,不用多久就會軍功加身,平步青雲。到那個時候,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救人或者殺人,都隨你所願。」

  許瑞安說完,胸有成竹地離開了巡捕房。

  在許星程的面前,掛著自己脫下的那件白大褂和許瑞安扔來的深綠色軍裝。

  許星程無比為難,每一次伸出手,又放下去。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許星程心如刀割。外面的雨勢又大了幾分。天嬰和浮生的性命都危在旦夕。他終於伸手取下了軍裝,那件白大褂被永久的留在了空蕩蕩的拘留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