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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露生沒敢高興,因為就說那外國藥好使,見效也沒有這麼快的。上一刻剛讓他把藥片嚥了下去,這一刻他就認識人了?

  這個時候,龍相硬著舌頭又開了口,「我餓了,咱們吃飯。吃完了,上街玩兒去,帶上丫丫。」

  露生心中一凜——這話不是如今的龍相該說的。龍相的確是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不過那還是在很多年前,他們都是十幾歲,沒脫孩子相。

  但他不反駁,順著龍相說:「好,先吃飯,你想吃什麼?」

  龍相抬手去摸露生脖子上的抓傷,好奇而又沒輕沒重,摸得露生火辣辣地疼。

  「吃點兒好的。」他認認真真地、自自然然地回答,「餓死了。」

  露生弄不出「好的」來,所以匆匆地給餐館打了電話。明天就是除夕了,營業的大小館子已經不多,他連找了好幾家,終於成功定了一桌酒菜。酒菜由夥計親自一樣一樣地送上門來,全是南方風味。其中有一道無錫肉骨頭,味道香甜,正合了龍相的胃口。他自己用手抓了骨頭啃,啃得手上臉上湯汁淋漓。自己吃,還撕下肉來給露生吃,吃著吃著,他忽然伸手從盤子裡抓了幾塊放到空碗裡,自言自語道:「給丫丫留點兒。」

  露生微笑點頭,心裡像有刀子在割。因為丫丫死前又冷又餓,不是個飽死鬼。下意識地張開嘴,他也被龍相蹭了一臉的油。餐廳裡很安靜,他不言語,就只有龍相製造出的些許聲響。其實丫丫也是個少言寡語的,有她沒她都像是一個樣。可如今她真沒了,露生卻感覺天地都空曠了。門窗關上,全世界就只有他和龍相。

  露生小心翼翼地照顧著龍相,臨睡前又餵他吃了一遍藥。這回的藥片吃完不久,龍相就乖乖地滾到床裡睡著了,不但沒鬧,甚至連句胡話都沒說。

  然而到了第二天,除夕的鞭炮聲嚇壞了龍相。露生起初以為他是怕,結果他並沒有歇斯底里地亂跑亂叫,而是雙手扶膝坐在床邊,眼睜睜地望著窗外的天空。露生不知道那片天空在他眼中是什麼樣子,反正他看著看著便垂下頭去,眼睛一眨,兩顆大淚珠子便砸在了地面上。

  然後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扭過頭,面對了露生。這時他的嗓子啞了,像是哭過了很久,「露生,我完了。」抬手向著露生揮了揮,他慢慢地又道:「你帶著丫丫走吧,不用管我了。有酒嗎?有的話,給我拿一瓶再走。」

  露生依然是順著他說,「我和丫丫走了,你怎麼辦?」

  龍相的睫毛一扇,又擠出了兩滴眼淚。淚珠子順著他的面頰向下滑,「槍都響到門口了,我還能怎麼辦?露生,要麼贏,要麼死,我是沒有第三條路的。」

  露生道:「你和我們一起走。」

  龍相開始搖頭,一邊搖頭一邊流眼淚,是難過到了極致的模樣,「不行,我不能像你們那樣活著。你、丫丫,都是胸無大志的,有口飯吃就行,我不行。露生,我恨死你了,你非逼著我殺滿樹才,我不殺,你就不理我。全怪你,我恨死你了。」

  露生聽到這裡,就走上前去坐下來,抬手摀住了他的耳朵。捂了一會兒,露生起身找來棉花,搓了兩個小球,堵住了龍相的耳朵。

  這個除夕,露生過得相當馬虎,甚至挨了餓,因為他一直坐在床上摟著龍相。龍相先是悲傷,後是驚恐,最後竟然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對他來講,窗外確確實實就是戰場,槍聲也的的確確就近在耳畔,即便他的耳朵早被棉球堵了個嚴實。他把臉埋到露生胸前,兩隻手抓著露生的衣袖,痙攣似的又扯又擰。露生沒法想像一個瘋子的心思,只能像哄孩子一樣摟著他來回地晃,一邊晃,一邊又抬手輕輕拍他的後背。龍相的頭頂抵住了他的下巴,短髮熱烘烘地蹭著他。露生半閉了眼睛,忽然感覺十分累。

  他想:「龍相要是能好好地和我說幾句話,該有多好啊!要是兩個人能坐下來,喝幾杯酒吃幾口菜,該有多好啊!他那顆心還是善的,藥物和好環境對他也有效果,我好好地照顧他,時間長了,是不是還能把他拽回這世界來?他爸爸那是年紀大了,而且一直也沒人管;龍相和他爸不一樣,龍相有我呢。我把功夫下足了,能不能把他拽回來,讓他清清靜靜地過幾年好日子?」

  他左右地晃,把自己晃成了一架大搖籃,「總得給我留一個。丫丫沒了,那麼給我一個龍相也行——總得給我留一個啊。」

  露生晃了一宿,凌晨時分,他試探著放開龍相,伸腿下地喝了一口水。結果未等那口冷水進肚,床上的龍相毫無預兆地驚呼了一聲,隨即瞎了似的伸手在床上亂拍亂摸。直到露生幾大步跳回床上了,他抽抽鼻子,大概是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這才重又安靜下來。

  但他不說話了,露生再怎麼引他逗他,他都呆呆的沒反應了。

  鞭炮聲斷斷續續地響過了正月十五,正好抵消了藥物的作用。龍相在大年初五之前只是不說話,過了初五,他忽然決定拚死一搏,再做一次反擊。於是,他對著露生開始拚命。

  飯他是不吃了,給糖給肉都不吃;水,他也時常忘記喝。唸唸有詞時嘴角堆滿了白沫,露生看他像只旱地裡的螃蟹似的,簡直不知道是該怒還是該笑。而這只憤怒的螃蟹張牙舞爪,看見了什麼都要夾一鉗子,逮著了露生就更是往死裡夾。但他的頭腦和身體已經不復往昔靈活,他時常已經窺視得很準了,然而一拳打出去,卻仍是打了個空,這可真是氣死了他。

  氣了不知多久——在龍相的世界裡,長得足以按年計算——他慢慢地又不氣了。大概是因為鞭炮聲音漸漸停息,窗外又恢復成了個熙熙攘攘的太平世界。

  藥物讓他變得心平氣和、慵懶嗜睡。他胖了些許,胖是虛胖,肉都鬆軟,但這點肉讓他看著漂亮了不少。睡美人似的躺在床上或者沙發上,漸漸地,他又開始認識露生了。他總感覺露生不夠溫柔,所以眼巴巴地發問:「丫丫呢?」

  露生告訴他「丫丫走親戚去了」「丫丫出門買花線去了」「丫丫回屋睡覺去了」,答案可以很多,反正他聽完就忘。只要給他一個解釋,他就能心安理得地繼續躺下去。

  如此又躺了若干天,在春光明媚的時候,他糊里糊塗地被露生背出了家門。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露生帶著他搬家了。

  第二十八章:長相守

  新房子距離舊房子,只有兩條街的距離。露生從報紙上看到了房產廣告,立刻親自跑去查看了一番。房子依然是一座二層洋樓,但處處都比他現在的居所要大。他如今的家若是成了精,長個十年二十年,應該就是這樁待售房屋的模樣了。

  房子本身不甚迷人,迷人的是它前後的大草坪。由此也可見這房屋先前的主人大概是特別熱愛自然,寧願在寸土寸金的地皮上種草,卻不肯請個設計師來好好設計一下房屋。這座房子售價極高,但是其貌不揚,尤其是草坪失了打理,在這春光爛漫的時節裡,草們長得披頭散髮,讓人乍一看它,簡直不知道它是個什麼所在。饒是露生這樣一位人高馬大的男子,也是壯著膽子走進去的——大門挺氣派,然而連個門房都沒有,也沒有鎖,一副來者不拒的樣子。

  為了寬敞的大院子,露生買下了這座房子。付完定金的當天,他又定了兩套傢俱。等房屋到了手,新傢俱往裡一擺,不堪使用的舊傢俱往外一扔,露生站在沒有窗簾桌布的客廳裡,感覺自己這一手幹得挺漂亮。

  運送傢俱的夥計,聽聞露生想找個僕人干雜活,立刻推薦了自己十六七歲的弟弟。那位弟弟名叫來福。等到來福把房中的灰塵打掃乾淨了,將各房的窗簾也都掛上了,露生這才把龍相接了過來。偏巧這一天陽光明媚,天藍得像是經了水洗,人間一切都被照耀得纖毫畢現。鄰家的園丁得了主人的允許,又收了露生的錢,所以抽時間過了來,將前後草坪剃成了整齊的平頭。龍相在院子裡雙腳落地時,空氣中還瀰漫著青草汁液的氣味。環顧四周抽了抽鼻子,他停住腳步不走了。

  露生緊張地審視著他,想要看他是喜是怒。然而龍相給他的是一聲大喊——彎下腰喊過一嗓子之後,他開始漫無目的地往草地上走。然而腳腕子是軟的,兩隻腳互相胡亂地絆,忽然一個踉蹌跪了下去,他爬起來繼續走,沒走出多遠,又跌倒了。陽光下,他那張臉蒼白浮腫,太白了,皮膚幾乎是半透明的了。

  露生看著他,心裡很難受。龍相是個淘氣小子,從小就愛登高跳遠,然而如今這樣平坦的大草地讓他走,他竟然會跌了一跤又一跤。他那腦子裡現在正在想什麼呢?還以為自己是在戰場上嗎?或者還以為自己只是個大孩子?天這樣藍,草這樣綠,他吃飽喝足,不冷不熱,應該也愉快了吧?至少,是不痛苦的吧?

  露生站著不動,要讓龍相盡量地曬太陽,盡量地活動胳膊腿兒。醫生說過,這樣對病人是好的。

  在接下來的半個月裡,每天都是好天氣。

  龍相的飯量有所增長,一身的肉也結實了些許。露生從來不對他講任何費腦子的事情,只和他談些一目瞭然的閒話。漸漸地,他發現龍相這個發瘋的路數,和他父親龍鎮守使截然不同。他真的只是受了刺激,若拿個例子比喻,那麼倒是頗有一點范進中舉的意思。露生起初買了一隻足球回來,想要陪著他運動,然而踢過幾天就不踢了,因為他發現龍相對於輸贏十分執著。贏了,他會過分地高興;輸了,他又要過分地沮喪。

  有輸贏的遊戲是玩不成了,露生靈機一動,親自出門跑了一趟百貨公司,買回來了一套織毛衣的家什。然後帶著這一套家什登了鄰家大門,他彬彬有禮地向主人鞠了一躬,想要借人家家裡的老媽子一用,給自己這糰子毛線「開個頭」。

  主人聽聞此言,看看衣冠楚楚的露生,又看看他懷裡的毛線團毛線針,然後就像一串鈴鐺遇了風似的,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起來。

  露生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面前這位一家之主,是位挺動人的年輕小姐。

  年輕小姐姓唐,雖然她的公館和露生家只有一街之隔,然而兩地有著天差地別。唐公館已經富麗堂皇到了令人望而卻步的程度,家裡不但不止一位汽車伕,還有神出鬼沒的保鏢以及狼狗,大概是怕被人綁票。不過眾人都說唐小姐是有手腕有勢力的,她不綁別人就不錯了。

  露生無論如何想不通年紀輕輕的唐小姐,何以會有勢力,除非她和龍相一樣,勢力來自世襲。然而興許是他孤陋寡聞的緣故,他也並沒有聽聞本地哪位大亨姓唐。但唐小姐的確是與眾不同的,看著那麼嬌滴滴的,然而言談舉止間竟會有豪俠氣。談起期貨、股票、美鈔、港紙,幾十萬幾百萬的數目她敢自自然然地講。此刻伸手一摸露生懷裡的毛線團,她也能發出很準確的評論:「喲,你這毛線好,英國貨?」

  露生並不知道這毛線團來自何方,所以思索著沒有立刻回答。唐小姐也看出他在開動腦筋,忍不住撲哧一笑,然後回頭支使小丫頭去叫老媽子。老媽子一叫即到,而露生把毛線團毛線針盡數交給對方,自己則是很不好意思地和唐小姐對坐著喝了一杯咖啡。他並不是滔滔不絕的人,如今尤其不願意讓外人知道自家的情形。然而唐小姐甚是無禮,饒有興味地對著他追問不止——他家裡是幹什麼的?買那房子花了多少錢?平時家裡都有什麼人?結婚了嗎?有職業嗎?

  露生飛快地擬出了一篇半真半假的答案,專為了敷衍唐小姐。他在撒謊的時候也照樣坦然自若,臉上平平靜靜的,彷彿軀殼裡藏著一位聖僧的靈魂,偶爾微笑一下,也笑得慈悲為懷。

  平靜是真平靜。先前他日夜惦記著龍相,還沒有這樣靜,讓他靜下來的是唐小姐那篇嘰嘰喳喳的問話——彷彿畢生第一次聽見這樣一篇問話,話中的每一個字都有人間煙火氣。她與他是一個一家之主,見了另一個一家之主。唐小姐甚至還承諾給他找一個會做飯的老媽子。

  露生聽了唐小姐的建議,心悅誠服,連連點頭,殊不知唐小姐只不過是閒來無事,想要找個男子活動活動腦子。如今她對著露生說笑了一通,感覺整個人的精神已經煥發了,便讓丫頭去拿個口袋來,裝了露生那一套毛線活,並且還饋贈了他一大瓶自家廚房出品的糟雞爪。

  露生被唐小姐招待得有點不好意思,同時感覺這位唐小姐實在是表裡不一。但這是很好的表裡不一,讓他幾乎感覺對方有些親,像是認識了很多年的老朋友。

  帶著毛線活和糟雞爪回了家,露生和剛剛睡醒跑出門來的龍相打了個照面。龍相睡出滿頭野草一般的亂髮,揉著眼睛問道:「你跑哪兒去了?」

  這句話問得挺好,不瘋不傻的,露生聽了就有些高興,「給你弄了點兒吃的回來,你去洗手。」

  龍相就乖乖地洗手去了。手洗得也很順利,並沒有跑到馬桶裡撩水。露生給他開了一瓶汽水,讓他有甜有鹹地啃雞爪,自己則是坐在一旁陪著。唐小姐那篇閒話的餘韻還在他耳中蕩漾著,閒話本身沒什麼價值可言,但像是富有某種刺激性,讓他想在家中大展拳腳,把日子紅紅火火地過起來。

  這個時候就不能去想丫丫了,想起丫丫就又要洩氣了。如果丫丫在,他們的廚房裡遲早也會出現糟雞爪糟鴨掌。滋味一定不如唐家的好,但是唐家有的,自家也會有。

  龍相低著頭吃,吃得手嘴全不乾淨,但是露生也不攔,想讓他痛快高興。龍相忽然一抬眼皮,上半圈睫毛忽閃一下子挑了上去,顯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黑眼珠轉向露生,他怔怔地盯著他,像是忽然發現了異常。

  露生對著他一笑,「你吃你的,不用管我,這就當你的一頓飯了。」

  龍相問道:「你不餓嗎?」

  露生笑道:「我不餓。」然後他一伸手,「把你的汽水給我喝一口吧。」

  龍相抓起汽水瓶,把瓶口一直送到了露生嘴邊。露生也看那瓶身被龍相抹得全是油漬,所以沒有接,直接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

  龍相垂下頭,繼續啃那些細細小小的骨頭,像是吃得很有滋味。露生坐在一旁,有好長時間,什麼都沒想,就單是坐著,直到龍相冷不丁地又對他說了話。

  龍相說:「露生,我不是龍呀?」

  露生嚇了一跳——真是嚇了一跳,心臟像被用絲線牽捆了一樣,險伶伶地向上一提,「啊?什麼?」

  龍相不吃了,垂了眼簾說道:「我不是龍呀?」

  露生目瞪口呆地望著龍相,沒敢貿然回答,生怕又刺激了他。

  龍相繼續說話:「我輸了,我不是龍,那我是什麼?是個怪物?」

  露生定了定神,頭腦裡漸漸有了清晰的路數,「胡說八道,人和人本來就是天生不同的,頭上長了兩個小疙瘩,怎麼能算是怪物?天天給咱們家送報紙的小孩還是個六指呢,你看他像怪物嗎?輸就輸了,怕什麼?年紀又不大,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多少人拼一輩子也拼不來你現在的家產,舒舒服服地當一輩子大少爺,還有我伺候著你,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