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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露生心裡有了數,蹲下來湊到丫丫耳邊說話:「別出聲,要帶什麼趕緊帶上。我看外面那幫人要造反,趁著他們沒翻臉,咱們趕緊走。」

  丫丫一翻身爬起來,從黑暗的角落裡抓起一件小襖穿上,又將個大包袱斜綁到了身上。手裡拎起一隻小包袱,她像只善於負重的蝸牛,雖然被大包袱壓得彎了腰,可還跑過去伸手要去攙扶龍相。露生看龍相情形異常,也不是睡也不是醒,單是垂著腦袋坐著,但情急之下也來不及問。背對著龍相屈膝彎腰,他讓丫丫把人扶到了自己的後背上。

  然後丫丫背著包袱,他背著龍相,推開房門貓著腰往外跑。誰也沒料到會有露生從天而降,帶走了司令夫婦,所以他們跑得很順利。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們疾行在寒冷的風中,已經把村莊中那一小隊潰兵丟在了身後。

  露生現在,無處可去。

  跑回縣城是不現實的。路途太遠,而他和丫丫目前又都沒有健步如飛的體魄。他兩隻手全被龍相的大腿佔了住,勻不出手去拉扯丫丫,只能是一邊跑一邊不住地扭頭看她。黑夜中,丫丫成了個亂七八糟的黑影子,他看不清她的眉目,只聽見她在呼呼地喘息。忽然看見前方出現了一片樹林,露生當即領著丫丫跑了進去。林子裡可能會有野獸,但是他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在樹木最密的地方,露生把龍相放在一塊大石頭上,丫丫蹲了下來,繼續喘粗氣。露生也在一旁蹲了,等丫丫的呼吸漸漸平順,他才開口問道:「怎麼成這樣了?打仗打輸了?」

  丫丫垂著頭,一張臉被絲絲縷縷的長劉海擋住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弄的,他有話也不跟我說,我就是跟著他傻跑。跑到後來,我看見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我們住的地方也越來越偏,這才覺出不對來,可是已經晚了。」

  露生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了丫丫的小手,用力地握緊了,想要給她一點熱量,「沒事,別怕,咱們逃出來就好了。我帶你們往南去,咱們在南邊還有房子呢!」

  丫丫靜默片刻,忽然一哆嗦,再開口時,就帶了哭腔,「我害怕,我一直害怕,自從他不行了之後,他手下的那些兵就像虎狼似的盯著我們。我也看出來他們要幹壞事了,他們就是還沒下狠心呢。他們下了狠心,我和他都活不了。」

  露生聽到這裡,忽然生出了疑惑,「他不行了?他——」他回頭望向委頓在大石頭上的龍相,「他怎麼了?」

  丫丫抬手一抹眼睛,哭道:「他從去年就開始打敗仗,一敗他就發脾氣,往死裡喝酒,把徐叔叔他們全得罪透了。那時候徐叔叔天天和他吵架,有一次他急了,還動了手槍。後來徐叔叔帶走了好幾萬人,他氣得又哭又鬧,說自己完了,當不成皇帝了。我沒管他,心想他消了氣就好了,哪知道有一天早上,他忽然就不認識人了,連我都不認識了。」

  露生聽到這裡,沒言語,而是起身走到了龍相面前。單手扶著膝蓋彎下腰,他伸手去撩對方的亂髮。月光之下,他依稀看到了一張瘦尖了的臉。眉目還是龍相的眉目,然而一點神采也沒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假的,瞳孔裡面沒有光。

  他看出此刻的龍相像誰了,千防萬防的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

  此刻的龍相,一如露生當年第一眼見到的龍鎮守使。

  「龍相。」露生低低地喚,「我來了,你看看我。」

  龍相沒反應,只慢慢地一眨眼睛,像是醉透了,也像是累極了,眼皮和睫毛加起來,會有千斤重。

  露生輕輕摸了摸他的臉,一顆心沉沉地下墜,一直墜到地下十八層,進到那再無出路的無間地獄裡去。他預料到這一天終究會來,可沒想到它會來得這樣早。顫抖著呼出了一口氣,他忽然鎮定了,鎮定得如同深深潭底一塊千百歲的石頭。

  萬物歸位,各得其所。那該瘋了的,已經瘋了,他活到如今,才終於不必再為他擔驚受怕了。

  「沒事,別怕。」他回頭告訴丫丫,「有我在,我帶你們走。」

  露生費了不少力氣,把龍相那一身衣服整理了一番。原來天氣太冷,丫丫就把手頭能弄到的厚衣服全給他套了上。脫掉外面的一件棉袍子,露生把他裡面那層呢子大衣扒了下來。呢子大衣是軍裝樣式,袖口鑲著一圈圈金道子,肩章領章也縫得結實,露生怎麼撕也撕不掉,只好丟了它不要。大衣裡面,還是軍裝,所以得繼續給他脫。丫丫在他旁邊絮絮叨叨地說話,雖然她所知甚少,可露生也聽明白了當下的大形勢——龍相此刻已經成了千萬人的眼中釘,老家是絕對回不得了,正如自己方纔所許諾的那樣,他和丫丫必須跟著自己回上海。回了上海還不夠,還得躲進租界裡去,躲個一年半載,等到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沒龍相這一號人物了,他才能重新出來見人。

  兩隻手擺弄著龍相,他同時低聲說話,用語言安撫丫丫。他說什麼,丫丫都信以為真。天這麼黑,可他能看見丫丫虔誠的臉,像是在絕境裡見到了神。

  於是露生故意移開目光,不面對她——面對著她,他會想哭。為什麼哭,他不知道。

  脫乾淨了龍相身上那些帶有軍隊印記的衣物,露生把棉袍子給他重新套了上,又硬拽下了他腳上的馬靴。問題隨之來了,沒有多餘的鞋,難道只給他一層襪子穿,讓他在雪夜裡凍著?

  丫丫這時出了手。她如今也沒力氣了,小包袱裡有剪刀,可她手指僵硬,竟死活打不開包袱活結。低頭用牙齒咬住了軍大衣的棉布裡子,她手嘴並用地硬是撕扯下了一大塊棉布來。

  露生將這塊棉布一分為二,對付著包裹了龍相的雙腳。然後重新把他背了起來,露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丫丫,你掏我的口袋,有糖。這回咱們慢點兒走,你邊走邊吃。」

  丫丫嗯了一聲,笨手笨腳地伸手過去,當真掏出了一紙包灶糖。她抽出一根糖叼進嘴裡,然後把其餘的灶糖包好了,重新裝進了露生的衣袋裡。

  「我吃一點兒就行。」她告訴露生,「甜的留給他吧!」

  露生問道:「你那大包袱裡裝的是什麼?不值錢的話就別要了,怪沉的。」

  丫丫小聲告訴他:「不能扔,都是錢。」

  露生驚訝地看著她,「拿包袱裝錢?」

  丫丫答道:「有外國錢,還有裝存折和首飾的鐵皮匣子,就是這個匣子最重。」說著,她抬手向前一指,「大哥哥,咱們別往那邊走。那邊是王各莊,我們昨天就是從那兒跑出來的。」

  露生這才意識到自己先前走錯了路,是誤打誤撞遇到了他們。脊樑骨豎起一層寒毛,他後怕得冒了冷汗。

  「那麼……」他極力想要忽略自己的後怕,另起題目開了口,「那些隊伍裡的人,都認識他嗎?見了他,知不知道他是誰?」

  丫丫想了想,臉上忽然顯出了恐慌神情,「我不知道,可前幾年他的照片總登報,也許認識?」

  此言一出,露生也傻了眼——可不是,但凡是偶爾讀報紙的人,都有認出龍相的可能。龍相這幾年一直沒變模樣,尤其他不是平庸無奇的長相,他這模樣是特別的好認好記。

  「沒關係。」他連忙安慰丫丫,「咱們繞過這片地方,另找火車站上火車。出了直隸就好了。」

  前方道路既是走不通,露生只好原地轉彎,換了個方向行進。龍相軟而沉重地趴在他後背上,丫丫拉扯著他的衣袖,緊緊地跟在他身邊。走到樹林盡頭,他們看到了一片荒涼無垠的莊稼地。如今這個季節,土地上只殘留了高高低低的秸稈,還有豆腐塊一樣的窩棚歪歪斜斜地立在田間地頭。

  露生領著丫丫走進了窩棚裡。這窩棚是沒有保溫作用的,但是多少總能擋風。露生放下龍相,出門就近拾了些枝枝桿桿回來,在窩棚中央生起了一小堆火。

  丫丫會伺候火,並沒有燒出滿窩棚的濃煙來。露生坐在火旁,一手把龍相摟到懷裡,「他一直都這麼老實嗎?」

  丫丫答道:「是他下午喝了酒,喝完酒就老實。我這小包袱裡還有兩瓶,咱們上火車之前,還得再給他買些預備著,酒比藥好使。」

  露生在跳躍的火光中注視著丫丫,隨即抬手在她腦袋上揉搓了一把,「沒個人樣了。」丫丫訕訕地笑,看露生半臉胡茬子,也和往常大不相同,乍一看,簡直認不出是他。露生向她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肩頭。她看著他,臉上露出了一點傻相,傻了一瞬間之後,她挪過去,緊挨著露生坐下了。眼睛看著露生縮在火前的雙腳,她伸手去摸鞋面,「這鞋多薄啊。」

  露生攥住了她的手。鞋的確是薄的,一身衣服也不厚,然而很奇異地,他不冷。彷彿是掙命一樣地在台上演了許多年大戲,如今在聲嘶力竭的時候下了去,心裡不失落,反倒是輕鬆。

  「這一路可不好走,天又冷。」他告訴丫丫,「有吃的就吃,能睡就睡,無論如何咱們得熬過去。熬過去,就又是一番天地了。」

  說到這裡,他笑了一下,「上海那地方是真熱鬧,比天津繁華,像外國似的。」

  丫丫聽到這裡,眼中也有了一絲笑意,「我在天津也沒逛過,天天就是在家待著。」

  露生想像出了美好的前景——先前不敢想的、想了也白想的好日子,忽然像霧氣中的島嶼一般,隱隱約約地露了影跡。

  「我帶你逛。」他看著丫丫,一顆心忽然狂跳起來,「又不愁吃喝,年紀輕輕的,不玩幹什麼?原來沒玩過的,這回咱們把它全補上。」

  丫丫不置可否地低下頭——露生看到的島嶼,她也看到了。到新地方?做個新人?開始過新的生活?

  丫丫不敢想了。好事不能想,對待好事,要裝不知道,讓它自己來。

  露生不睡覺,讓龍相和丫丫靠著自己睡。如此到了凌晨時分,火熄滅了,龍相也先醒了。

  他依舊依偎在露生懷裡,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口中唸唸有詞。露生深深地垂頭側耳去聽,就聽他口中斷斷續續地念著「進攻……務必……軍部……」,全都是隻言片語,連不成句子。

  手指插進他的亂髮,露生摸索著他頭上的那兩個小疙瘩,忽然想起自己初到龍家的那個清晨裡,站在自己床前的那個紅衣小男孩。何其荒謬啊!就因為他頭上長了這麼兩個小東西,那麼多的大人,竟會異口同聲地咬定他是龍。

  說著說著,就成真了。別說那個小男孩,就連他這個大男孩都有點信了。

  忽然想起了口袋裡的灶糖,他想拿出來給龍相吃,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能給。龍相現在就是半死不活才好,萬一他吃糖吃出了精神頭,到時候可不好擺佈。

  這時,丫丫也醒了。

  沒有水,只有酒。露生擰開一瓶,喂龍相喝了幾口,然後把他背起來,和丫丫鑽出窩棚又上了路。大縣城他們是不敢走了,然而天大地大,總還有他們的路。

  在村莊間一處小小的集市上,他們進了一間小小的棚子。棚子裡熱騰騰的,水氣繚繞,正是一家專賣吃食的小鋪子。露生要了四碗陽春麵和一大碗剛出鍋的熟肉。丫丫悶頭開始吃肉吃麵,而鋪子的掌櫃看他們形象潦倒,吃得卻好,就忍不住發了問:「您幾位這是從哪兒來的?」

  露生一手扶著龍相,一手拿著筷子,掌櫃的是那樣問,他是這樣答:「別提了,前天,就在那邊山上,我們也不知道遇上了哪來的一幫大爺,上來就是要錢,我們一家能保住這條命就算萬幸。我兄弟本來身體就不好,這回一嚇一凍,更完了!吃完這頓飽飯,我們趁著身上還有點兒盤纏,得趕緊回家去!這回可是見識到什麼叫作兵荒馬亂了,往後沒大事,我絕不再出門!」

  掌櫃聽了,沒聽出什麼破綻來。哥哥帶著兄弟,以及一個媳婦或者弟媳婦,也很正常。這時露生往嘴裡猛扒了幾大口麵條,又用勺子舀了一點麵湯餵給龍相。龍相張嘴喝了湯,隨即卻舌頭一拱,把那口湯又吐了出去。

  露生放下勺子,用袖子給他擦了擦下巴,又催促丫丫道:「快吃,那兩碗都是你的,全吃了。」

  丫丫鼓著腮幫子,勻不出舌頭說話,隻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露生也不浪費時間,一手摟著坐在身邊的龍相,一手使筷子撈面往嘴裡填,同時提著一顆心,生怕龍相忽然吼一嗓子鬧一場,說出些什麼「軍部、進攻」之類的胡話來。

  慌裡慌張地吃光了兩大碗熱麵條,露生見這鋪子還兼賣大饅頭,便買了五個帶上。掌櫃的站在棚子外,看男的背著人,女的背著包袱,兩人肩並肩地往前走,心想他們遇到的土匪還挺慈善,這麼大的包袱都給她留下了。

  這一天,露生和丫丫沒有走出太遠。經過了兩個小村莊之後,他們在一處鎮子上歇了腳——非歇不可了,丫丫的臉和手都是紫裡蒿青;露生也是越走腰越彎,龍相像是有了千斤重。

  鎮子上只有一家旅店,露生和丫丫商量定了,三個人就睡個大半夜,只要歇過這一口氣了,就得繼續上路。

  三人進了一間屋子,屋子裡要什麼沒什麼,只有一鋪燒溫了的炕。露生向夥計要來熱水,讓丫丫洗臉洗手再洗洗腳,自己則是用熱水泡軟了小半個饅頭,一點一點地餵給了龍相。龍相剛把餘下的一瓶多洋酒喝光了——給他吃什麼他都像是不大情願,舌頭總把食物往外頂。唯獨歡迎烈酒,彷彿那酒是蜂蜜水,只有好滋味。

  喝完了酒,他的眼睛恢復了半睜半閉的狀態,話也不說了。露生向丫丫笑道:「還好,他不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