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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花木之中隱約出現了一座西洋式小樓。太陽將要落山了,小樓的背景是一片火海般的晚霞。霞光前的一切風景都成了黑色剪影。晚風中有了酒與花的芬芳,樓前草地上也亮起了彩色電燈。底樓的門窗全大開了,樓內燈火輝煌,是另一種霞光。隨著艾琳走入樓內的大廳,他看到了無數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人間富貴花。

  毫無預兆地,他和龍相對視了。

  龍相本是大喇喇地坐在角落處的長沙發上,正在和一名軍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說話。猛地扭頭看到了露生,他霍然而起。可是中間隔著無數的人,他沒法子一步跨到露生面前去。

  露生的眼神好,雖然和龍相是分立在大廳的兩端,可依然能夠清清楚楚看見他的臉。這一刻他心裡沒有感情,單是盯著那張臉,從眉眼到嘴角,細細地看了一遍。其實是不必看的,他閉了眼睛也能描繪出他們的模樣——他漂亮,面若桃花,不像個男子漢;她沒他漂亮,可是比他更招人愛,小蘋果臉,笑起來像初綻的迎春花——風刀霜劍嚴相逼,她傻乎乎的,還在迎春。

  但是既然能看到,就再多看一看。看的時候,心裡還要對他說話:「小子,接下來,你給我瞧清楚了!」

  然後不等龍相邁步,他低頭對艾琳小聲說道:「龍雲騰在那邊,我們想辦法避開他吧。」

  艾琳並不多問,直接拉了他往人群中一混。這座大廳寬闊猶如禮堂,在吊燈光芒所不能及的黑暗處,有足夠的地方供他們躲。

  露生就這樣消失了,龍相筆直地站在沙發前,兩隻眼睛睜圓了,他轉著腦袋四處地看。身旁的軍官疑惑地抬頭望著他,不明白他這是發什麼神經。試試探探地伸手一拍他的胳膊,軍官輕聲喚道:「雲帥?您這是瞧著誰了?」

  龍相沒理會,抬腿一步登到了茶几上。高人一頭地站穩當了,他不管旁人怎樣看,自顧自地繼續掃視尋覓。露生和艾琳都是醒目的人物,一個高大,一個鮮艷。可今夜廳內處處流動著衣香鬢影,舉目望去,皆是露生艾琳那般模樣的紳士淑女。

  正當此時,大廳門口起了一陣喧嘩。龍相覓聲望去,只見眾人簇擁進了個長袍馬褂的高大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滿樹才!

  論年紀,滿樹才足可以做他的爹,並且還是老爹,但是權勢財富墊高了他的身份,滿樹才含含糊糊地認他做了兄弟,他也居之安然。此刻遙遙看到了茶几上的龍相,滿樹才以著開玩笑的態度,遙遙地向他一招手,大聲喊道:「嗨!夥計,怎麼登起高來了?」

  龍相下意識地也向他揮了揮手,同時把嘴唇緊緊閉成一線。像要抽筋似的,他緩緩地梗著脖子歪了頭,漸漸把腦袋歪到了極致,脖子彎折出了個詭異的角度。

  皮鞋鞋底滑過花梨木大茶几,他非常穩地彎曲膝蓋,讓一隻腳向後先落了地。腦中那一座無形的機器毫無預兆地開始提速,飛速旋轉的齒輪碾碎了他一切尚存條理的思想。慢慢地伸出舌頭,他用力地一舔嘴唇,同時腦子裡只剩了一個念頭:有人要死了。

  定定地站在茶几後,他進入了一種奇異的封閉狀態。這一刻他對外界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只和自己一問一答:「向滿樹才通個氣,讓他離開這裡。他不出現,露生就沒辦法殺他。」

  「可露生今天不殺他,將來還是要殺他的。」

  「我目前還沒有力量獨霸華北,滿樹才死了,誰來補他的缺?一旦當下的平衡被打破,是不是就又要開戰了?」

  「露生一定要殺他。」

  「不能讓滿樹才死,得讓他活著,他活著,對誰都有好處。」

  「露生一定要殺他,有他沒露生,有露生沒他。選吧,你要誰?」

  「我要露生。」

  「你殺了滿樹才,他就高興了,他就肯回家了。你想不想讓他回家,還像先前一樣對你好?」

  「想,太想了。」

  「好,那去幫他殺了滿樹才。」

  「你別逼我……我不能殺滿樹才。滿樹才手握雄兵幾十萬,沒了他,天下會大亂。現在亂對我沒好處,我不要亂!」

  自問自答戛然而止,龍相漸漸回了魂,整個人像被急凍住了似的,他在清醒過來的一瞬間,只感覺虛弱和憋悶。抬手摀住胸膛,他摸到了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

  然後憑著直覺,他開始向前走。他得攔住露生,得把這場暗殺消滅得如同根本不曾存在。

  可是就在這時,他忽然扭頭又望向了滿樹才。滿樹才站在大廳正中央,正在和幾名摩登女士說笑。而一女牽著一男擠到了他近前,女子開口便喚,「爸爸,舞會什麼時候開始呢?我早早地帶來了舞伴,可是等了又等,連樂隊的影子都沒看到。」

  說完這話,她對著身旁的男子一點頭,「密斯特白,這是家父。」

  龍相盯著那男子的背影,又急又淺地呼出了一口氣。終於看見露生了,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一路擠過去抓住露生,直接把他拽出大廳帶回家去!

  與此同時,露生像是背後生了眼睛,也察覺到了龍相的注視。

  但是他並不慌張,靜靜注視著近在咫尺的滿樹才。一隻手掀起西裝摸向後腰,他只要再有一瞬間的工夫就夠了。

  然而偏在此時,一位胖壯的老者強行擠到了滿樹才身邊,將滿樹才拱得橫挪了好幾步。潦草地對著露生一點頭,他顯然對露生並無印象,隨即便身不由己地和那老者且談且向一旁走去了。露生的手掩人耳目地停在後腰,就聽艾琳歡喜地小聲說道:「好啦,亮相完畢,我們走吧!」

  露生回過頭去,看到了人群中的龍相。龍相熱得一張臉白裡透紅,正在左衝右撞地往自己這邊來。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陣憐惜,他想:小子,晚啦。

  下一秒,他猛然甩開艾琳的手臂,轉身疾走幾步追上滿樹才,拔出手槍對著他的後腦勺扣動了扳機!

  槍聲在大廳內響成了一聲雷。一秒鐘的靜默過後,驚呼聲爆發成了一股大浪。滿樹才應聲而倒,可是隨即卻又捂著腦袋站了起來。子彈打偏了,貼著他的頭皮飛了個無影無蹤。鮮血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淌,然而他臨危不懼,乾脆利落地抬手向著露生一揮,門外立刻湧入成群的衛兵。衛兵多,賓客更多,並且都是貴客,所以衛兵不敢亂開槍,只能是呼喝著往裡沖。露生心知自己是無活路了,趁著衛兵還沒有活捉自己,他對著滿樹才的方向又舉起了槍。可是就在此刻,他忽然在前方的人群中看到了龍相!

  龍相在一群便衣衛士的簇擁下快步向前,一邊走,一邊舉槍向前,連開了兩槍。

  這兩槍,全打在了滿樹才的脖子上!

  鮮血激噴而出,成了燈光下一團鮮艷的紅霧。女賓們一起撕心裂肺地驚呼狂叫,大廳內的人潮人浪互相拍打,成了洶湧的亂流。露生只覺腕子一緊,隨即便身不由己地邁了步,被一名青年拉扯向了龍相。

  這個時候,他還沒反應過來。他只知道滿樹才死了,死在了龍相的手裡。自己大仇得報了,紮在心裡十幾年的一把鋼刀,就這樣被龍相一把抽出來了!抽刀伴血,血流如注,可是多麼痛快!更令人痛快的是龍相為他殺了滿樹才——那狼心狗肺的小王八蛋,真的為他殺了滿樹才!

  然而事情還沒完,因為越來越多的士兵衝入大廳,而龍相身邊的衛士數目還不到一巴掌。露生踉蹌著衝到他跟前,他不看人,單是一把握住了露生的手。然而他像頭牛似的,不管不顧地低了頭硬往前頂,手無寸鐵的賓客不敢攔他,滿家的衛兵倒是想攔他,可是和他之間隔著層層的人。露生這時候漸漸地明白過來了,抬起手臂攬住了龍相的肩膀,他把這小子往自己懷裡拽,護著他的後背往前走。幾名便衣衛士已經在前方為他們開出了一條道路,忽然被人從後方猛地撞了一下,他摟著龍相向前一跌。這一跌跌得好了,他是一步跌到了大廳外!單手勒住了懷裡的龍相,他在涼風中放眼四望,就見天下大亂,樓前樓後都被士兵圍住了。

  這時他的懷裡一涼,低頭看時,他見龍相不聲不響地向下一蹲,從自己的懷中溜了出去。

  「你幹什麼?」露生急了,抓魚似的抓他。然而龍相頭也不回地反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也不說話,一頭便扎進了人群之中,而另有一名衛士連開數槍,把樓前草地上的電燈泡打了個粉碎。

  夜色立刻就濃厚了許多分。沒有光,只有人,並且是亂哭亂跑的人。有管事的想要鎮住場面,可是為時晚矣,因為哭哭啼啼的賓客們並不聽話,紛紛往前方跑,要離開這是非之地回家去了。

  這裡面就有龍相這一小幫人。露生不知道龍相此刻的所思所想,只知道他像個愣頭青似的一路狂奔,而自己別無選擇地跟著他跑,竟然真就一陣風似的跑出了滿府。氣喘吁吁地鑽進汽車裡,龍家的汽車伕功夫了得,發動汽車之後見縫插針,很寬敞高大的一輛美國汽車,竟能被他開成一條黑泥鰍魚,東一拐西一拐地便駛上了大街。

  露生在車裡呼呼地喘,一顆心在胸腔子裡東奔西突地狂跳,可是抬起手臂攬住龍相的肩膀,不知怎的,他感覺自己是苦盡甘來。

  可龍相直著眼睛望向前方,沒言語也沒反應。一隻手緊緊地握著手槍,他一路上不怎麼喘息,也不眨眼。

  他的腦筋還在轉,無目的無意義地瘋轉。思考徹底中斷了,他像是坐在了混沌的黑暗中。一切知覺全沒有,就只剩下了一點天性與本能。

  第二十三章:江山與情義

  汽車橫衝直撞地把龍相和露生載進了北京的帥府。前方副駕駛座上的常勝保持著側耳傾聽的姿態,用心記住龍相那連珠炮一般的命令。龍相依然單手握著手槍,露生摸他肩膀手臂,就發現他週身全是僵硬的。他在三分鐘內連著下了無數道命令,其中有許多道都是自相矛盾。露生起初是一句也聽不懂,後來思路慢慢地跟上了他,這才漸漸明白了他這一連串命令的意思——他讓常勝去通知城外的某師長連夜調兵進京,通知某團長立刻帶兵保衛帥府,通知某秘書長立刻來大帥府待命,通知某副官立刻向他麾下的所有大軍官發密電。最後是通知徐參謀長——徐參謀長此時大概是在北京,如果在,讓他立刻過來;如果不在,派兵把他的住宅也保護起來。他在汽車上,常勝也在汽車上,當然是分身乏術,暫時全辦不到;可是汽車在樓門前剛一停,常勝立刻像離弦箭一樣推開車門躥了個無影無蹤。露生護著龍相往車下跳,同時就聽龍相喃喃地還在說話,言辭含糊、語氣急促,彷彿依舊在對無形的某人下命令。露生見前方樓內燈火通明,料到這就是龍相和丫丫的起居之所,故而領著他邁步上了台階,要往樓內走。

  然而就在此時,龍相忽然頭也不回地甩手一槍,正對著旁邊黑暗處開了火。週遭眾人全嚇了一跳,而黑暗中應聲倒下了個人。露生見狀,週身汗毛登時一豎,萬沒想到大帥府內會埋伏著刺客。身旁幾名衛士紛紛掏出手槍瞄準了四面八方,其中一人壯了膽子走上前去,抓著胳膊將那人扯了過來。那人仰面朝天、死不瞑目,電燈光下,可見他胸前赫然開了個血窟窿。露生看清了他的面容,當即痛心疾首地哎呀了一聲。

  龍相這抽風似的一槍,把老陳給打死了!

  不遠處扔著個嚴絲合縫的小籐箱,定然就是老陳的東西。老陳大晚上的拎著箱子候在樓門口,八成是在臨行前來向少爺道個別——他在北京沒差事,這一趟來,是專門為了給他那私生兒子求職業的。現在陳有慶有著落了,他可不就是要回家去了?

  露生緊盯著老陳,一隻手攥著龍相的手臂,隔著一層綢緞上衣,他的手指快要嵌進對方的皮肉裡去。若是放到先前,他一定要大罵龍相了。這豈是普通的胡鬧?這豈是普通的不小心?人命關天啊!尤其他還是陳媽的丈夫,陳家的人命!

  但他現在罵不出了。這瘋小子剛為他殺了一個稱霸一方十幾年的王,現在瘋小子哪怕是要吃他身上的肉,他都不捨得躲了!

  龍相怔怔地望著老陳,望了能有半分來鐘。他像沒看明白似的,很困惑地轉向前方,繼續走了。樓內盡頭的樓梯上,站著驚弓之鳥一般的丫丫。丫丫方才聽見了一聲槍響,一下子就認定了又是龍相在發瘋,所以忍了又忍,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露面。試試探探地下到樓梯中間,她忽然看見了龍相身旁的露生。慌忙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她定睛再看,還是露生!

  「大哥哥!」她又驚又喜地喚了一聲,笨手笨腳地往樓下跑。短短一段樓梯讓她跑了個連滾帶爬,最後一步落地時膝蓋一彎,險些當場下了個跪。連忙扶著樓梯扶手站穩當了,她忘了那聲槍響,看完露生再看龍相,等把龍相看完了,她注意到了露生握著龍相胳膊的那隻手。

  「你倆……」她有千言萬語要問,可是方才腿笨,現在嘴也笨,只會懵懵懂懂地傻笑,「好了?」

  露生欲言又止地張開嘴,隨即卻是一轉身一伸手,奪過了龍相手裡的那支槍。把手槍遞給了身邊的衛士,他一邊抬手一下一下地撫摸龍相的後背,一邊言簡意賅地告訴丫丫:「滿樹才死了,他殺的。我開了一槍,沒打中。」

  丫丫聽了這話,並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只是覺得一顆心向上一飄,猛地輕鬆了一下,竟像是人生大事完成了一宗,也像是一個炸雷炸散了半邊天的烏雲,陽光透下來,天地都變了模樣。緊閉著嘴望向露生,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在心裡想:「那麼以後,應該可以好好過日子了吧?」

  露生只說到這裡,不肯讓丫丫知道外面出了人命。丫丫見慣了龍相發瘋撒野,所以露生不說,她也沒有發問的好奇心。眼看龍相直著眼睛看人,滿腦袋的頭髮都像是要直豎起來,她直接跑去餐廳,拿回了一瓶洋酒。

  「給他喝!」她咬牙切齒地擰那鐵皮瓶蓋,「他喝點兒酒反倒清醒,不會醉的。」

  露生沒阻攔,接過酒瓶往龍相嘴邊送。龍相就著他的手,仰起頭喝了幾口。幾口烈酒一下肚,他果然像回了魂似的,抬手慢慢地接過了酒瓶。咕咚咕咚地又灌了幾大口,他慢慢把臉轉向露生,用滯澀的鼻音問道:「我剛把咱家的誰給打死了?」

  露生低聲答道:「老陳,陳有慶他爹。」

  龍相撇開目光,把兩邊嘴角向下一撇,做了個滿不在乎的鬼臉,「我還以為是常勝,幸好不是常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