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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她還有個大哥哥。對誰都不敢說的話,可以對大哥哥說。她還知道大哥哥手裡有點錢,離了龍家也餓不死。

  若是真能離了龍家,放心大膽地過幾天好日子,那麼挨餓她也願意。況且她還認識幾個字,洗涮、縫紉都能做,她想無論到了哪裡,自己都不至於成為累贅。至於大哥哥——大哥哥更是比自己強得多,她在整座縣城裡,還沒見過像大哥哥這樣溫文爾雅的翩翩公子。

  丫丫想見露生,想得心急如焚。嬸嬸的眼睛藏在玻璃窗後,她不敢再往西廂房裡跑,站在院子裡,又怕龍相會突然回來。走投無路之下,她垂著頭溜躂出去,一直走到了龍宅後方的荒園子裡。

  抱著胳膊蹲在一堵斷壁殘垣旁,她知道這裡是決計無人來的,所以反倒有了一點安全感。仰起頭望著天,她看見老樹昏鴉,還看見若干年前,三個小孩子一個牽一個地爬到牆上,排著隊來回地走,練膽量。

  丫丫在荒草叢中靜等著露生,而露生在城內營部裡,靜等著龍相。

  龍相下午出了城,說是天黑之前一定會回來。於是他決定守株待兔。

  第十二章:無計

  露生知道龍相今晚是必回來的。而且據他所知,在回家之前,他必定先到這軍營裡轉一趟,因此等得心無旁騖,在屋子裡「坐如鍾」,長久地紋絲不動。

  他並沒有等待很久,龍相便回來了。

  龍相做了個戎裝的打扮,興許是騎馬跑了長路,馬靴上還帶著馬刺,走起路來一步一響。進營之後聽聞白少爺來了,他一步一搖地晃進了屋子,對著露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齒,「嘿嘿,你怎麼來了?」

  露生先前一直在出神,冷不丁地見他晃了進來,一顆心向上一提,整個人像受了刺激似的,隨著那顆心一起向上聳了一下,彷彿是要一躍而起。

  然而他終究沒有一躍而起,而是安安然然地站起身,態度沉靜地說道:「我有話要對你講,在家裡說不方便,就找到這裡來了。」

  龍相拖泥帶水地走到露生身邊,向後一跳坐到了桌子上。神情憊懶地打了個哈欠,他把眼皮向下一垂,讓長睫毛遮住了一半的黑眼珠,「說吧!什麼事?」

  露生暗暗地吸了一口氣。想起龍相那瘋狗一樣的脾氣,其實他也打怵,但怵歸怵,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因為這不是小事。丫丫一輩子的喜怒哀樂,全看今天這一席話了。

  「我聽家裡人說,你要娶丫丫?」

  龍相將眼皮向上略抬了一分,勉強算是正視了露生,「沒錯。我都二十了,該討老婆了。下午你和丫丫幹什麼去了?我一不在家,你倆就偷著出去玩,王八蛋,背叛我。」

  露生轉身面對了龍相,抬手握住他的肩膀輕輕搖了搖,想把那他一雙眼睛搖開,「龍相——」

  龍相果然睜開了眼睛,但是不等露生把話說下去,他那腦子裡又轉過了新念頭,「哎,我有表字了,叫作雲騰。我自己想出來的,怎麼樣?就是這兩個字都不大好寫,要不然你再給我想個好寫的?算了算了,不好寫就不好寫吧,反正也用不著我自己去寫這兩個字。」

  露生握著他的肩膀不鬆手,彷彿兩邊肩膀是他的靈魂所在,握住了肩膀,便能直擊他的心靈,「別打岔,龍相,你聽我說,你不能娶丫丫。」

  龍相閃動著睫毛,顯出了一臉挺漂亮的傻相,「為什麼?」

  不等露生回答,他又說道:「徐叔叔也說我該娶妻了,我說我想娶丫丫,他說我又不用攀著丈人登高枝,儘管想娶誰就娶誰,只要姑娘是個好姑娘就行。我想丫丫雖然是笨了點兒,可也不是特別笨,對我也挺好,長得也不賴,乾脆就是她吧!還方便,給她換一身紅衣服,我倆把天地一拜,直接進屋入洞房。」

  露生盯著龍相的眼睛問道:「龍相,如果是我求你,求你別娶丫丫,你能答應我嗎?」

  龍相一愣,「什麼意思?我不娶,你娶啊?還是你怕我和丫丫結了婚,就不和你好了?不會,丫丫對我好,你也對我好,我怎麼會娶了丫丫就不要你?你是個男的,我沒辦法。你要是女的,我把你也一起娶了,讓你做大,丫丫做小。反正丫丫也不會吃你的醋,你比丫丫聰明得多,管家肯定比她強。唉,露生,我要是皇帝就好了,我當皇帝,你當太監,丫丫當皇后。」

  露生聽他專把正經話往邪裡說,又急又氣之餘,幾乎要哭笑不得。將對方的兩邊肩膀又抓得緊了些,他正色說道:「你別鬧,我來這裡也不是逗你玩的。丫丫從小和我們一起長大,親妹妹也不過如此了,你想想我為了保護她,這些年挨了你多少打?」

  龍相聽到這裡,微微張開了嘴,臉上露出了幾分驚訝顏色。

  露生繼續說道:「你再想想,若是沒有我,那麼那些打罵,是不是都要落到丫丫身上了?」

  龍相把嘴閉上了,又將下巴往回一收,兩條亂踢亂磕的腿也老實地垂了下去。

  露生直視著他的眼睛,要一鼓作氣把話說完,「我現在身上有不少傷疤,都是你咬出來抓出來的。我皮糙肉厚可以忍受,但丫丫能忍受嗎?就是忍,你想讓她活活地忍一輩子嗎?你說她對你好,可你呢?你對她好嗎?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虐待誰,你只是性情暴躁,只是脾氣上來了非發洩不可。可是恕我說句自私的話,既然是非發洩不可,那我寧願你另娶他人,橫豎我不認識那個姑娘,她受苦受難,我也不心疼。」

  龍相聽到這裡,忽然笑了一下。

  「丫丫是我家的人,別說我打她,我就是殺了她,誰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你心疼也白心疼,她是我的,不是你的,知道嗎?還別說她,就連你——你吃我的喝我的,是我家把你養到這麼大,連你都是我的!知道嗎?」

  露生知道他一貫不講道理,所以此刻幾乎是要哀求了,「龍相,你權當是可憐可憐她吧。我知道你喜歡她,可你能管得住自己的脾氣嗎?你一邊說自己喜歡她,一邊由著性子地欺負她,這叫喜歡嗎?」

  龍相向後一仰頭,做恍然大悟狀,「噢——我明白了。我脾氣不好,你脾氣好;我不喜歡她,你喜歡她。我白天一出門,你倆就立刻跑出去鬼混。怪不得不讓我娶丫丫呢。我不娶,好留給你娶,是吧?」話到這裡,他雙眼一瞪,猛然吼道:「是吧?!」

  露生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兩隻腕子,又上前一步,用身體把他那兩條腿擠得緊貼了桌子,讓他不能張牙舞爪地亂打。咬牙切齒地壓低了聲音,他求龍相「別吵」,而龍相從鼻孔中呼出兩道粗氣,居然當真聽了他的話,沒有由著性子大發其瘋。

  「我困了,懶得理你。」他惡狠狠地告訴露生,「實話告訴你,我不喜歡陌生女人,我就和丫丫在一起最舒服。丫丫不像你這麼記仇,我欺負你幾次,你沒事就拿出來說一說,生怕我忘了;丫丫從來沒說過,丫丫一直讓著我,丫丫對我最好,比你好!你別再和我囉唆了,我不想聽。還有,你要是敢背後使絆子,攛掇丫丫抗婚不嫁,我他媽的先收拾丫丫再收拾你,一個我也不放過!你還想讓我幫你打滿樹才?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我打什麼滿樹才!你不聽話,我先揍你!你不服,那就給我滾!你敢滾,我就打折你的腿,正好殺雞給猴看,嚇唬嚇唬丫丫!」

  露生看著龍相,臉上漸漸失了表情。

  真的,他想:自己怎麼把大事給忘記了?如今的龍相,不止是一個讓人頭疼的混賬弟弟,也是一柄利刃一把快槍。自己若是真和他鬧翻了,又怎麼去給父親和妹妹報仇?丫丫固然可愛可憐,是他這些年一直捧著護著的小妹妹,可死去的秀齡就可以不算數了嗎?他現在還記得秀齡的身形面貌,如果秀齡不死,現在也是大姑娘了。

  如果沒有滿樹才,他自己也一定不是現今這番模樣了。無需人說,他自己也時常感覺自己像是龍相的家奴。人人都喊他一聲露生,誰還記得他的本名叫作白頌德?

  不知不覺間,他慢慢鬆開了龍相的腕子。熱血退潮一樣往下落,他恢復了平日白皙的臉色。忽然無話可說了,忽然手足無措了,他對著龍相一抬手,很無聊似的,在對方的頭上摸了一把。掌心生出異樣的觸感,是他的手掌滑過了一隻龍角。那龍角長了這麼多年,依舊蟄伏在頭皮底下,是個萌芽的狀態。有那麼一瞬間,露生胸中忽然黑血一翻,想要一刀戳下去,把這兩個小疙瘩剜出來,讓龍相抱著血流如注的腦袋慘叫哭號。他要瘋就讓他瘋去吧,他要死就讓他死去吧!這個世界已經太善待他了,自己和丫丫也都對他太好了,他應該為此折壽了!

  龍相抬手摀住了他的手,歪著腦袋特地用角蹭了蹭他的掌心,又道:「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沒有就跟我回家去!我困死了!」

  露生抽出了手,輕聲答道:「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咱們回家吧。」

  龍相不知為何會這麼困,到家之後二話不說,直接就要往床上滾。露生沒有驚動旁人,自己動手給他脫了馬靴與軍裝,又擰了一把熱毛巾,給他擦了擦手和腳。

  這些舉動都是他不假思索做出來的,做完之後站在床邊,他望著背對自己閉了眼睛的龍相,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伺候他伺候得太久了,竟已經習慣成自然。

  不是自己,就是丫丫,自己多干一點,丫丫就少干一點。唯有他是獨尊的,是為所欲為的。露生盯著他,那感覺不是純粹的痛恨,也不是純粹的嫌惡。像是嗅到了過於複雜和濃烈的香氣,他無法進行準確的分析,只是感覺身心不適,又想流淚,又想嘔吐。

  他在心裡對床上的背影說話:「你去死吧。」

  然而就在此時,床上的龍相忽然回了頭,直勾勾地看他。

  露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神經質的人,往往會有分外銳利的目光,比如此刻的龍相。龍相沒說話,只從鼻子裡向外「嗯?」了一聲。這一聲讓露生忽然有些怕,他想:這瘋小子也許有所預感,冥冥之中聽到了自己的詛咒。

  於是他扭頭便走,不給龍相繼續審視自己的機會。

  露生一鼓作氣走回了西廂房,抬手推門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攥著那條濕毛巾。

  他不肯再返回到龍相那裡去,故而進門之後把毛巾隨手一丟,然後便摸索著要去找火柴點蠟燭——龍宅如今雖然也架了電線通了電,但那發電機提供的電流並不穩定,所以電燈靠不大住,反倒是蠟燭、油燈更方便。

  然而未等他伸手摸到火柴,黑暗角落裡忽然響起了聲音,「大哥哥。」

  露生一怔,立刻抬頭聞聲望去,「丫丫?」

  一個黑影快步衝撞了過來,帶著熟悉的氣息和溫度。緊接著是一隻手摁住了他的手背,「大哥哥,你別點燈,燈一亮,外邊的人該看見我了。」

  露生沒言語,只是下意識地一翻腕子握住了那隻手。

  這不是一隻陌生的手,小時候,他曾牽過它無數次。一手是丫丫,一手是龍相。後來長大了,他開始迴避她的手,但也沒到「男女授受不親」的程度,因為他倆一個是大哥哥,一個是小妹妹,朝夕相對,沒法不親。

  手指纏著手指,兩人一時間無話可說,只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恐慌而又悲哀地互相牽扯。丫丫整個人都在打哆嗦,但是已比方才鎮定了好些。她是沒有主意和宗旨的,露生就是她的主意與宗旨。在她心中,露生幾乎是全能的。自己再怎麼怕,再怎麼走投無路,最後方都還有個大哥哥。只要自己跑得夠快,只要自己能夠及時地躲到大哥哥身後,那麼風雨過後,就還是天下太平。

  但這一回的風雨,是狂風暴雨,她也不知道露生應當如何應對了。實在是沒法子的話,那麼——

  她仰起臉,用耳語一般的輕聲說道:「大哥哥,我不想嫁給少爺。我怕他。」

  在看清露生那微微頷首的姿態之後,她得了鼓勵,索性把心一橫,「大哥哥,要不然,咱們跑吧。」

  露生攥著她的手,藉著窗外射進來的月光,他能依稀看清丫丫的眉眼。丫丫的眉眼從來沒有這樣生動過,眼角眉梢全流動著光彩與情意。眼巴巴地仰視著露生,她知道自己和大哥哥一旦離了龍家,便要改天換地,活出個新樣式了!

  到那時候就好了,就再也不用怕了。即便不小心做錯了事情,也不必閉著眼、咬著牙,去等待接下來那雷霆一般的怒斥或者防不勝防的拳腳了。那樣的日子會是什麼滋味?想像不出,一定是好的。哪怕窮了,窮到吃糠咽菜了,也一定是好的。

  這想都想像不出的好日子讓丫丫心中生出一陣酸楚,她想再向大哥哥做出一點保證,保證自己絕不是個好吃懶做的笨丫頭,兩個人跑出去了,她絕對不做他的累贅。他不是總說現在外面的女子也都和男子一樣了嗎?她不比她們缺少什麼,也沒有裹那殘廢一般的小腳,真到了事情臨頭的地步,她想自己也敢出去自力更生,賣力氣賺錢。

  可是未等她真正開口,露生卻是輕輕放開了她的手,「丫丫,你還是嫁給他的好。」

  丫丫立時愣住了。

  風吹雲動,遮了月光。露生的人融化在了夜色中,只有聲音繼續響起:「我沒想到他是要娶你做正妻。做妾自然是不行的,可若是能夠做龍家的正房少奶奶,那對你來講,也就不能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