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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就是字,表字!好比我爹,他大名叫作龍修文,表字孝臣,人家都叫他孝帥,我呢?你給我擬個好的,要不然將來別人怎麼稱呼我?」

  露生聽聞此言,合著自己方纔那番肺腑之言等於放屁,憤怒之下,索性翻身一躺,背對了他,「野驢!」

  露生拉扯棉被蓋住頭臉,不知不覺地又睡了過去。

  一夜過後再醒過來,他身輕體健,徹底恢復了健康。左臉上的大紅包經過一夜的時間,的確是消下去了。破損處結了血痂,和他的左耳朵邊遙相呼應。兩處血痂都是薄薄的,脫落之後,按理來講,應該也不會留疤。

  結結實實地吃了兩大碗乾飯之後,他的元氣足了,而比他元氣更足的是龍相。龍相在大清早便出了門,一瘸一點地忙了一天。這一天內他辦了兩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和徐參謀長開了個鬼鬼祟祟的關門會議,第二件事是回家清點了龍家的全部財產。龍家本來有個老賬房先生,和陳媽的丈夫有點親戚關係,撇家捨業地跟著龍鎮守使跑了一輩子,因為在本地始終是住不慣,所以如今最大的希望就是告老還鄉。依著龍相的命令,他老天拔地地把賬簿和地契搬運了過來。因為以為少爺是要查自己的賬,所以他硬著脖子昂著頭,表示自己一生清白,對得起你龍家,絕不怕查。

  露生坐在房內,面前擺著一沓稿紙和一支自來水筆。很客氣地起身向老先生打了招呼,他心裡忽然生出了奇異的感想,竟覺著自己的身份和這老頭子有些像。雖然龍家上下都稱他一聲白少爺,可越是住得久,他越感覺自己將要變成龍相的家奴,就和這老頭子似的,一幹就是一輩子。可這老頭子畢竟還有家可回,回了家還能做幾天唯我獨尊的老太爺,自己呢?

  思及至此,露生把自己的思緒硬拉扯了回來。不能再想了,再想就想偏了,而且於事無補。

  老頭子走了,龍相扶著丫丫跳了進來,隔著一張桌子,一屁股坐在了露生對面。先讓丫丫關了門,然後他翻檢地契,翻一張唸一聲,露生便在紙上記一筆。這是一項不用動腦子的工作,所以露生邊寫邊又想道:如果我自己有一個家……

  這個念頭讓他掃了丫丫一眼。丫丫坐在角落裡,照例是在織她那些永遠織不完的毛線活兒。陽光從玻璃窗中斜斜地射進來,淡淡地灑了她滿頭滿身,將她那一張臉照成了金色。眉毛睫毛都在光芒中虛化了,只剩了個微微抿著的小紅嘴唇。丫丫從小就是大眼睛小嘴兒的長相,長到如今,依然是這個胚子。

  看完了丫丫,露生抬眼又望向龍相。龍相側身靠著椅背,耷拉著眼皮看地契。這一刻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看著就是個木頭木腦的美人。忽然察覺到了露生的目光,他姿勢不變,只讓黑眼珠在眼皮裡悠悠地一轉,隨即將兩邊嘴角往下一撇,對露生做了個嚴肅的鬼臉。

  露生正色呵斥道:「臉!」

  龍相一怔,「臉怎麼了?」

  「別做鬼臉!眉飛色舞,鬼頭鬼腦,不成體統。」

  龍相嘿嘿地笑,「聽你說話,總覺著你得有一百多歲了!」

  露生記了一下午的賬。地價他不瞭解,所以也不能估摸出那一箱子地契的價值。除了地契,還有外國銀行的存折。外國錢換算成中國錢是怎樣的比例,露生因為依然不瞭解,所以還是一頭霧水。但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龍相這輩子,只要別濫賭,那麼這些錢足夠他躺著花到死了。

  龍相翻著他寫出來的那一沓單子,像是比他還沒主意,單是看,一點反應也沒有。看到最後,他扭頭喊道:「丫丫,給我弄點兒吃的!我在這兒坐一下午了,要什麼沒什麼,光喝茶了!」

  丫丫哦了一聲,站起身推門往外走。

  不出片刻的工夫,她卻是攥著一根很長的糖葫蘆回了來。把糖葫蘆往龍相面前一遞,她笑著說道:「不是買的,是廚房大師傅熬了糖,自己蘸的。」

  龍相無糖不歡,見了甜的就要。接過糖葫蘆,他先在頂端的紅山楂上舔了一口,舔過之後反應過來了,連忙把糖葫蘆向上一送,險些杵到丫丫的下巴上。丫丫會意,低頭張口咬下了第一枚大山楂,然後鼓著腮幫子回到了角落裡慢慢咀嚼。

  龍相晃著腦袋咬下了第二枚大山楂,咬下之後一轉臉,這才發現自己又漏了一個人。於是從嘴裡把糖汁淋漓的大山楂掏出來,隔著桌子欠身喂向了露生。

  露生皺著眉頭躲了一下,沒躲開,只好張嘴接住了這一口食,「噁心!」

  龍相向後坐了回去,理直氣壯地反駁,「我又沒病!」

  緊接著他把手裡那沓單子往桌子上一拍,「這些破房子破地,加上地庫裡的黃金,我看湊他個三四百萬不成問題。行,夠了。」

  露生聽了這話,忽然感覺他話裡有話,口風不對,「夠了?幹什麼夠了?」

  龍相乾脆利落地答道:「招兵買馬!」

  露生向後一靠,瞪著龍相半晌沒出聲。而龍相唸唸有詞地動了一會兒嘴唇,末了自言自語道:「那幫老王八蛋,一人給十萬也就夠了。」

  緊接著他抬頭面對了露生,顯出了興致勃勃的模樣,「哎,自從趙大傻子上西天之後,現在外面那幫人全啞巴了!我的宗旨是這樣:你要是跟我呢,我給你錢;你要是不跟我呢,那我就讓你做大傻子第二!反正現在也沒人敢輕舉妄動了,我打你,我有援兵,你呢?你老哥一個,有人願意為了你得罪我嗎?是不是?我一邊把這幫人收拾老實了,一邊自己招兵。他們的兵,餉錢是每月七塊,一層一層地發下去,到了小兵手裡,興許連三四塊都沒有;我給十塊,說十塊就十塊,絕對不剋扣,你看有沒有人跟我干!」

  說到這裡,他心曠神怡地仰起頭,望著天花板微笑,「等到把這地方佔住了,我就向北京政府要個委任狀,讓他們封我個官兒當。不為別的,就為了要個名,名正言順嘛。然後我繼續往東打,打著打著就到北京了。到了那個時候,北京城外黃土墊道、淨水潑街,我穿著陸海空三軍大元帥服,一步一步地走到總統府去——哎,露生,從城門口到總統府,路遠不遠?」

  露生冷哼了一聲,「早點兒出發,天黑之前應該能走到。」

  龍相深深地一點頭,「這樣的話,那我還是坐汽車吧,我還沒坐過汽車呢。」

  「慢慢走唄,著什麼急。」

  「不好,我嫌累,而且走到半路餓了怎麼辦?」

  「餓了你就吃。」

  「我上哪兒吃去?」

  「到時候我也去,我給你扛著桌子椅子,丫丫給你拎著點心水壺,你可以坐著吃,也可以邊走邊吃。咱們再把你小時候用的那個紅漆大馬桶帶上,別說吃,拉的問題都解決了。」

  龍相終於聽出了他的譏諷之意,於是一躍而起撲向了他,一指甲摳掉了他臉上的血痂。

  露生總覺得龍相不至於真瘋到要變賣家產去練兵,然而不出幾天的工夫,他真把龍宅的地庫打開了。

  這地庫顧名思義,是個地下倉庫。若是龍相不說,旁人,包括露生,都不知道龍家還有這樣一個隱秘的所在。地庫裡沒別的,只有黃金,金條、金磚、金塊子。

  地庫的門開在龍鎮守使生前使用過的那張大羅漢床下。庫門一開,立刻就有荷槍實彈的士兵將黃金一批一批地運了走。露生越想越覺得這是徐參謀長在搗鬼,可又無論如何阻攔不住,急得嘴上發出了一個大血泡。到了最後他索性跑到龍相面前,直通通地開口說道:「你給我一筆錢。」

  龍相很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於是他換了說法:「你現在有得是錢,給我十萬。」

  龍相雙手叉腰,仰著臉問他:「你要錢幹什麼?」

  「我一無所有,就是想要,你給不給?」

  龍相抬手撓了撓後腦勺,「給是行,可我不能給你十萬,十萬太多了,你要錢又沒正經的用處,我給你五萬吧。」

  露生一點頭,對他伸出手,「五萬就五萬。金銀太重,我要鈔票,你給我英鎊吧。現在就給,我知道城裡有地方換外國錢。」

  龍相不置可否地一點頭,不出幾個小時的工夫,捆紮成沓的幾千英鎊便真到了露生的手中。露生把英鎊很妥善地放進了自己的皮箱裡,心想:如果龍相將來真是作死作到絕境了,那麼自己憑著這一筆錢,也能讓他免受饑寒;他若是無需自己的幫助,那更好了,自己身強體健又有錢,何等自由,哪裡不能去?一旦龍相胡鬧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自己乾脆帶著丫丫走,反正他知道丫丫肯定是願意的。到時候兩個人組建一個小家庭,雙方都是年輕和氣的,做什麼都是有商有量的,多麼好。

  每次想到這裡,他就不再往下想了。不是因為這個前景不夠美好,而是在他和這美好前景之間,還隔著一個人,滿樹才。

  上個月他在一張來自華北的新聞報紙上,第一次看到了滿樹才的真容。那報紙印得模糊,上面的一切人物都是面目不清的,包括滿樹才。露生只能看出他彷彿是很魁梧,並且絲毫沒有老態。

  他無法把這個仇人放下,若無其事地自去過好日子。

  露生一有機會就要勸龍相收心回家,不要再做君臨天下的春秋大夢,因為他實在是「望之不似人君」。龍相的對策是完全不聽,有的時候被他吵煩了,就順手打他一下洩憤。露生臉上那處紅點子似的血痂大概是很引了他的注目,一天至少要被他摳破一回。露生忍著疼痛繼續勸,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到了天寒地凍的時節,龍相依舊是早出晚歸,甚至是出而不歸;露生臉上則是落了個淺褐色的小痣——它本應是一點疤痕,可經了龍相日復一日的摧殘,總不能自然地癒合,所以最後變了顏色,成了個淚痣一樣的褐色點子。

  疤痕變了顏色,露生的思想也跟著疤痕一起有了變化。因為出乎他的意料,龍相居然真把隊伍擴充起來了,徐參謀長也並沒有實施什麼陰謀活動。宛如真有神佛護體一般,龍相像愣頭青一樣四處地跑,甚至單槍匹馬地就敢往那些「老王八蛋」的地盤裡闖,大模大樣地和對方談判。而「老王八蛋」不知是受了那十萬塊錢的誘惑,還是真佩服了少爺,居然統一和藹可親起來,把已經放倒的龍字大旗又重新扛上了肩膀。

  當然,也有硬是不肯扛的,那沒辦法,就只有開戰。對於龍相的軍事才能,露生是一點也不看好,可龍相的確是把仗都打贏了,並且再沒掛綵——全須全尾地出去,還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及至過完新年,徐參謀長派人去了一趟北京,不知道是經過了怎樣的活動,總之,給龍相弄回了一張委任狀。

  這委任狀的面積,足有一平方尺之大。紙上大字漆黑油亮,乃是「今委任龍相為第二十三師師長兼京漢線護路總司令」。落款處的大總統簽名,更證明此委任狀乃是十足真金。而除了大總統的簽名之外,還有層層疊疊的好幾枚大紅印,依稀可見是總統府與陸軍部的印章。

  徐參謀長像個押對了寶的大贏家,笑盈盈地送來了委任狀,又笑盈盈地告辭離去。龍相穿著一身簇新的鴉青色綢緞褲褂,歪斜著坐在一把太師椅裡。單手拿著委任狀看了看,他向後一遞,給了丫丫。

  丫丫拿了委任狀,橫挪一步到了露生身邊,和他低了頭一起看。丫丫對於文字,素來是一個一個地認,認到最後,她用手在那烏黑筆跡上輕輕摸了摸,然後小聲笑道:「這就是大總統寫的字呀?」緊接著她對龍相說道:「一會兒我拿去給嬸嬸瞧瞧,好不好?放到過去,這就算是聖旨了吧?」

  龍相嗤笑了一聲,沒回頭,也沒言語。衣服的顏色深,襯得他整個人雪白雪白,比衣服還嶄新。

  露生接過委任狀,對這上面的文字做了一番分析。師長二字是沒問題的,龍相目前手裡的確是有兵,擔得起這「師長」二字;京漢線護路總司令也沒問題,因為龍家地盤上的確是有一段鐵路,而這段鐵路也的確是京漢線的一部分。這是一張順水推舟的委任狀。北京政府只付出了這麼一大張好紙以及些許筆墨;龍相則是得到了一個名分。正如他先前所希望的一樣,如今他「名正言順」了。

  露生把委任狀給了丫丫,讓她把它拿去給黃媽看。等丫丫歡歡喜喜地小跑著出去了,他站在龍相身後,把兩隻手插在褲兜裡,忽然有些臉紅。

  頗為尷尬地沉默了片刻,最後他訕訕地清了清喉嚨,開了口,「哎,看不出來,你還真有兩下子。」

  龍相依然不回頭,但是嘴裡噗地出了一聲,露生猜他是向前噴了唾沫星子。

  抬起一隻手輕輕搭上龍相的頭頂,露生將手指穿過他的短髮,用指肚揉了揉他的龍角,「往後我不勸你了,既然你真有這方面的才能,那就敞開了干吧!」

  龍相像是出了神,任著他摸,並不回答。

  這時,丫丫咚咚咚地跑了回來。兩隻手捧著那張委任狀,她對著龍相和露生笑道:「嬸嬸說,要拿個玻璃框子把它鑲起來掛到牆上去,這真是和聖旨一樣的,掛起來能辟邪呢。」

  龍相對著丫丫一招手,把丫丫招到了面前。然後從丫丫手中抽出了那張委任狀,他用手指捏住上緣中央一點,慢條斯理地向下一撕。只聽哧的一聲輕響,委任狀已經成了兩半。

  丫丫驚叫了一聲,猶猶豫豫地想要伸手去搶。而龍相把兩半委任狀疊在一起,又是一撕。

  然後將四張紙片丟進了身旁的火盆裡,他對著丫丫一瞪眼睛,「什麼狗屁聖旨!又不是我寫的,怎麼能叫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