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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露生看著他的背影,手腳冰涼,呼吸都是冷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不是怒,也不想哭,單是寒心。

  他為龍相奉獻到這般地步了,命都不要了,可龍相方才說什麼?龍相方才說:「你怕,你在這兒待著!」

  他單槍匹馬跑過來時沒怕,他背著龍相狂奔逃命時沒怕,現在援兵來了,他反倒「怕了」。方才趴到他背上裝死狗的,現在反倒英武了!

  露生和龍相朝夕相處了這許多年,本以為自己早看透了他的本質,自己對他不抱任何好的希望,他再怎樣狼心狗肺自己都不會傷心。可是此時此刻,他還是感覺自己一腔熱血潑給了狗。那狗不領情,反而還嫌自己的血太腥。

  於是他自己坐了片刻,直到感覺兩條腿又有力量了,這才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獨自走進了荒草叢中,向前去了。

  這一回走,他就走不快了。

  精氣神在這幾天全耗盡了,耗的時候他自己不知道,事到如今了才有所察覺。一口氣呼出去,心裡空落落的沒有力量往回吸。兩條腿各自為政,一條向前邁,另一條要愣一愣,然後才能甩著跟上去。天氣這麼冷了,草叢中居然還有蚊子。來的時候光顧著打衝鋒,他全然沒在意;如今走得慢了,才發現自己是在往蚊子陣裡鑽。可兩條胳膊像兩條軟皮繩似的,也懶得抬起來揮一揮趕一趕了。

  露生渾渾噩噩地一直走,走到半路的時候,還被一雙珵亮的綠眼睛盯了許久。那是什麼東西的眼睛,他不確定,自己猜測不是狼就是狐狸。可是很奇異的,他沒有怕,像是累到了極致,連怕的力氣都沒有了。

  午夜時分,露生依然沒有走出這片小草原,於是他確定自己是迷路了。

  在這個地方迷路是不必怕的,因為橫豎地方就那麼大。一屁股又坐了下去,他抱著膝蓋垂下頭,想等天亮再走。他之所以不怕,不只是因為這片地方面積小,也因為遠方天空一直在隱隱地閃爍著紅光。紅光亮一亮,便有輕雷一樣的爆炸聲響一響,可見在幾十里地外,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一場炮戰。那戰場上大概也有龍相一個——沒想到他瘋而不傻,仗打得不怎麼樣,可是很會搶功勞出風頭,是條奸龍。

  想到這裡,露生心中便生出了一陣嫌惡,覺得龍相品質不好,是無可救藥的人。

  天光微明的時候,露生站起身,又上了路。

  這一夜的野營凍透了他,他是扶著膝蓋一點一點直起身的。週身關節彷彿是一起凍住了,他每做一次微小的動作,關節都要又酸又疼地刺激他一下,讓他打著寒戰齜牙咧嘴。於是他心裡又納罕,不明白自己都要凍死了,怎麼蚊子還能活著。

  稀薄的一點晨光讓他找到了方向,他昂起頭舉目遠眺,能夠依稀看到一座高塔的淡影。那塔是坐落在縣城裡的,而他來時曾經騎馬走過城外的道路。像七老八十了似的,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挪了許久才活動開了一身的筋骨。腦袋上見了一點熱汗,他在溫暖的同時,也感覺到了臉上、脖子上的癢痛。抬起雙手滿頭滿臉地亂搓了一氣,他加快腳步往前走。

  理智和太陽一起升起來了,他想:自己犯不上為了那麼個東西憋氣窩火。那個東西現在大概正在威風得意。他威風得意,自己受凍喂蚊子,未免太蠢了一點。

  他越想越對,越走越快,結果在踏出荒草原之時,迎面遇上了一位老相識。此老相識膘肥體壯臉長,不是旁人,正是馱了他一路的戰馬。他這一趟走得悲憤交加,這馬似乎是遭了盜賊,此刻週身光溜溜的,也失去了整套的鞍轡。他本以為這馬昨天在逃竄之時中了流彈,已經是沒命了的,可如今圍著它走了一圈,他發現此馬安然無恙。而且因為盡情地啃了許久乾草,肚子裡有了食,看著比昨天還精神了一點。

  他認識馬,馬也認識他,兩個活物相對無言,並肩一起踏上了歸路。露生始終是覺得週身做癢,一邊走,一邊不住地搓臉撓脖子。

  如此慢慢走到了天光大亮,露生正是癢得抓心撓肝,忽然聽見遠方響起了馬蹄聲,暴雨似的轟隆隆而來。回頭向後一看,他看到了一大隊騎兵。

  騎兵是不稀奇的,可為首的那人竟然是龍相。

  龍相是個煙熏火燎的模樣,遙遙地看見露生,他回手一鞭狠抽在馬屁股上,隨即舉鞭對著露生一指,開始哈哈大笑。轉眼之間,他策馬飛馳到了露生近前。單手一勒韁繩,他上氣不接下氣的,依舊是笑,「你、你怎麼變成、變成……」他笑得前仰後合,人在馬背上險伶伶地亂晃,「變成關公了?!」

  露生沒理他,垂下眼簾繼續向前走。

  龍相一抖韁繩,讓自己的馬跟上了他,同時俯下身,用馬鞭子一下一下地捅他肩膀,「哎,你個王八蛋,怎麼真跑了?我後半夜打完仗,回來之後滿陣地找了一圈,沒找到你,還以為你讓狼叼去了,哈哈!」

  露生甩不開他,如果向前快跑,必然也跑不過他的馬;當著眾士兵和他吵架,也是既無意義又失風度。勉強壓下了一口怒氣,他低聲說道:「我膽小。」

  龍相抬手一拍胸膛,嗓門大得像打雷,豪氣干雲地嚷:「有我在,你怕什麼!」

  露生忍無可忍地冷笑了一聲,「嗯,你真厲害。」

  龍相又俯身趴在了馬背上,彷彿是要把嘴一直伸到露生耳邊,「告訴你個好消息。趙大傻子,上西天啦!」

  說完這話,他眼巴巴地看著露生,等著露生回答。然而露生只面無表情地向前一點頭,「哦。」

  龍相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經地又道:「後半夜,一發炮彈把他炸飛了。」他舉起攥著馬鞭子的右手,豎起食指慢慢劃了一道從上而下的拋物線,黑眼珠追著指尖轉,同時吹起了長而尖銳的口哨,模仿炮彈飛行時的刺耳聲音,「咻——轟!」

  口水噴到了露生滾燙的紅臉上,他得意揚揚地繼續說道:「炸了!我的炮,我的彈,正落在了趙大傻子的指揮部上,連人帶房子,全炸沒了!」

  露生又一點頭,「哦。」

  龍相收斂了笑容,開始狐疑地審視露生,「你怎麼了?我打了勝仗,你怎麼不為我高興?」

  露生答道:「我膽小,嚇著了。」

  龍相對著他眨了眨眼睛,又伸舌頭舔了舔牙齒。像要吃了他似的,龍相嚥了一口唾沫,「你——你生氣了?」

  露生口中不言,腳步不停,只從鼻子裡向外呼出兩道粗氣。

  龍相把馬鞭子交到左手,騰出右手去拉扯露生的衣袖,「為什麼?我惹著你了?」

  露生甩開了他的手。

  龍相擰起兩道眉毛,想了又想,最後問道:「是不是因為我不跟你回家,你就生氣了?」

  他在思考,露生也在思考。露生發現龍相這話,乍一聽是沒有錯的。自己此行就是為了帶他回家,而最後他也的確是沒回家,自己也的確是生氣了。但事實上全然不是這麼回事。他不會因為龍相不聽話而生氣,不聽話是龍相的常態,聽話就不是龍相了。

  但是他懶得多解釋,怕自己解釋到最後,把一顆心都掏出來給他看了,結果他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狼心狗肺的話,再把自己凍透一回。

  龍相又拉扯了他一下,「露生,你怎麼像個娘們兒似的,就知道回家回家!我不回家自然是有我的道理。我要是跟你回家了,後來能轉敗為勝嗎?第一仗就失敗,我往後還怎麼出頭?你什麼都不懂,就知道怕我死。可你也不想想,我吉人自有天相,我能死嗎?」

  露生聽了這話,就感覺自己方才緘口不言是明智的。自己為他潑了滿腔熱血,他給自己的評語是「像個娘們兒」。

  聽他那個意思,大概還不是丫丫那種招人喜歡的娘們兒,而是黃媽之流,討人嫌的老娘們兒。

  龍相見露生總是淡淡的、不搭理自己,便又沒輕沒重地推搡了他一把,「本來我打算到前頭縣城裡歇一歇,順便處理一下腿傷,既然你急著讓我回家,那我不歇了,我直接往回趕。這回好了吧?」

  露生聽到這裡,忽然連怒意都消失了,彷彿對待龍相,自己連憤怒都屬於對牛彈琴。無精打采地歎了一口氣,他停下腳步轉向龍相,開口說道:「給我一匹馬,我走累了。」

  龍相立刻命令士兵讓出一匹馬來,又歪著腦袋盯著露生,哧哧地笑道:「你這臉也太紅了,你半夜見鬼了?」

  露生飛身上馬,低聲答道:「嗯,見鬼了。」

  這一條路,露生來時走得已經算是頂快,但也走了一整夜加上大半天;如今龍相一行人凌晨返回,因為這一回不必畏首畏尾,催馬跑得痛快,而且半路還有專門的隊伍等候,讓他們換了一次馬,所以時間大大縮短,居然在天黑之前便到了家。

  到家的時候,露生已經變了模樣。

  這一路在馬背上,他和平常的騎兵一樣,也對付著吃喝了幾口,所以並不是餓得脫了形貌。滿臉浮腫著鼓起大紅包,他純粹是被蚊子咬變了形。這蚊子包發作得緩慢,在路上暗暗地壯大,壯大到了最後,丫丫跑出來迎接他們時,第一眼竟沒有認出露生。幸而露生率先下了馬,丫丫從他那寬肩長腿的身形上才辨出了他。

  辨出之後,她很驚訝地喲了一聲,「大哥哥這臉……」

  龍相跳下馬,搖晃著站穩當了,「他讓人親了,親成這樣兒了!」

  丫丫一愣,對著龍相睜大了眼睛,而龍相不等她發問,自己忍不住笑道:「蚊子親的。他多風流哇,往草裡一鑽,立刻就讓母蚊子看上了!」

  既然是蚊子咬的,那丫丫就不在乎了。而露生站在原地,眼前世界不知怎的,總像是要旋轉顛倒。他想自己真是累壞了,當務之急是洗個澡睡一覺,其他的話,明天再說吧!

  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扭頭又看了龍相一眼,他心裡不動感情,純粹是出於習慣和責任開了口,「你先讓醫生過來處理你的腿傷,處理好了再休息。」然後又對丫丫說道:「你跑趟廚房,讓人挑幾桶熱水過來,我洗個澡。」

  丫丫答應一聲,立刻轉身跑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男僕用扁擔挑來了大桶的熱水,軍醫也拎著醫藥箱趕過來了。

  這院子裡的浴室,就建在正房後頭,平日被人稱為洗澡屋子。屋子開了兩扇門,一扇是對外的,一扇連著龍相的臥室,便於他洗完澡直接光著屁股鑽熱被窩。露生從對外的那扇門走了進去,關門脫衣坐進了浴缸裡。在坐下去的一瞬間,他眼前猛地黑了一下,就感覺自己頭重腳輕,險些輕飄飄地從浴缸裡翻出去。

  一門之外,是龍相和軍醫在說話,旁邊還有丫丫聽候差遣。露生一邊強打精神擦洗著身體,一邊聽龍相興高采烈地說話——一張嘴同時說了兩家話,不是告訴軍醫自己「一點兒也沒覺出疼來」,就是告訴丫丫自己剛打了一場多麼偉大的勝仗。

  一聲驚呼打斷了他的談笑風生,驚呼的人是丫丫。隨即軍醫開了口,問龍相:「您真不用麻藥?」

  龍相似乎是不耐煩了,「一點兒皮肉傷,還打什麼麻藥針?你把那血和膿給我弄乾淨了就成。」

  接下來,房內靜了片刻。

  露生現在很需要安靜,手扶牆壁站起來,他閉上眼睛,耳朵裡轟轟地響。牆壁和地面全貼了珵亮的白瓷片子,光溜溜的讓他那手掌直打滑。調勻呼吸定了定神,他彎腰從水中撈起毛巾擰了擰,開始擦自己的短頭髮。

  剛擦了幾下,臥室裡忽然爆發了一聲大吼!

  露生受了這一聲的震動,險些一屁股坐回水裡。捧著毛巾邁出浴缸,他聽出這是龍相的聲音。而一聲過後,一聲又起。這第二聲比第一聲更響,已經接近慘叫了。

  他來不及穿衣褲,慌忙從牆邊櫃子裡翻出了龍相的浴袍披了上。手忙腳亂地繫好衣帶,他推門直接進了臥室。臥室裡果然是只有龍相、丫丫和軍醫三個人。龍相坐在一把椅子上,傷腿架在另一把椅子上,軍醫單膝跪地,正在為他處理傷口。而他像是剛知道了疼,軍醫碰他一下,他便哀號一聲。倒是沒有臨陣脫逃的意思,就單是虎狼一樣地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