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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龍相一點頭,從鼻子裡向外嗯了一聲。

  龍鎮守使抬起手,用小拇指甲撓了撓鬢角,「那個……年也過完了,爹再給你找個先生?」

  龍相把頭一扭,「不要!敢來就打死!」

  龍鎮守使笑了一下,笑的時候,飛快地看了龍相一眼,「這回爹給你找個脾氣好的。脾氣好,學問也好的……先生……教你,啊,認幾個字,認幾個字就行。讓丫丫陪著你,對了,還有露生,現在還有露生了。你們三個,上午在屋裡坐一會兒,學幾個字,不難受,一點兒也不難受。」

  露生站在一旁,因為從未見過在兒子面前說話如此費勁的爹,所以簡直啼笑皆非。而龍鎮守使說完最後一個字,習慣性地點了點頭,自己肯定自己,「是的,不難受。」

  話音落下,他耳中只聽啪一聲脆響,同時頭頂一涼。竟是他兒子向他兜頭抽出一掌,將他的軍帽抽飛了。

  「不要!」龍相對著他爹橫眉怒目,「先生都是王八蛋!不讓我說,不讓我動,憋死我了!我就不唸書,我就不認字!」

  一個大丫頭從地上撿起軍帽,雙手奉到了龍鎮守使面前。龍鎮守使彷彿上輩子欠了兒子的巨債,這輩子當了爹也依然抬不起頭。接過軍帽往頭上一扣,他沒脾氣,只是賠笑。笑了能有一兩分鐘,他見兒子氣鼓鼓的,不搭理自己,便落花流水地告辭離去了。

  龍鎮守使前腳一走,龍相後腳便跳下椅子,沒事人似的跑到門口向外張望,又大聲地叫道:「黃媽,風停了,我要出去看魚!」緊接著他又回頭對著露生一招手,「走哇,叫上丫丫。」

  不出片刻的工夫,三個孩子穿戴停當,一個牽一個地出了院子。露生依舊是沒搞懂龍宅的格局,糊里糊塗地只是跟著龍相往後走。及至離院子遠些了,露生一扯龍相的手,忍不住問道:「你怎麼對你爹那麼凶?」

  龍相答道:「我懶得理他。」

  露生又問:「你家裡給你請過先生?現在都不興讀舊書了,誰還念四書五經啊。」

  龍相一馬當先地走在最前方,頭也不回地晃腦袋,「管他讀什麼,反正我不讀。」

  丫丫緊跟慢趕地追著他們,氣喘吁吁地說道:「去年的先生,讓少爺氣跑了。他讓少爺坐著不許動,少爺偏動;他讓少爺背書,少爺也不背。」

  此言一出,龍相的嗓門忽然拔了個高,尖聲銳氣地怒道:「我背個屁!」

  露生在中間牽著兩個人,此刻聽了這一嗓子,自己心裡一驚,同時感覺丫丫的小手也一哆嗦。下意識地抬手摟住了龍相的肩膀,他側過臉望著龍相,也不由自主地擰起眉毛,「你怎麼說發脾氣就發脾氣?丫丫都要被你嚇壞了。」

  龍相快跑一步轉過身,面對著露生倒退著走。在說話之前,他先氣勢洶洶地一揮手,「臭丫頭片子,嚇壞就嚇壞,有什麼了不起的?再說她是我家的人,她壞不壞的用你管?」

  說完這話,他對著丫丫就要出巴掌。丫丫不吭聲,只是揪著露生的衣服要往後躲。露生雖然只來了龍家沒幾天,可是憑著天生的聰明,他也摸索出了些許馴龍之道。一手背過去護住了身後的丫丫,一手向前抱住了龍相,他像摟了個大陀螺一般,扳著龍相的肩膀讓他轉身和自己一起往前走,「哪兒有魚呀?你騙人呢吧?風這麼冷,你騙我跟你出來,要是真沒有魚,我可饒不了你,丫丫求情也沒用。」

  如他所願,龍相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騙你我是小狗!你問丫丫,我家到底有沒有魚!」

  此言一出,露生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回是把龍相安撫住了。

  在龍宅內的一處小荒園子裡,露生果然看到了幾條魚。

  這魚是黑不溜秋的半大魚,怡然自得地游在一口大破缸裡,似乎連被吃的資格都不大具有,然而已經是龍相和丫丫的寵物。龍家的人顯然認準了龍相真是龍子,有遭天妒的危險,所以院子裡連只小貓小狗都不肯放,生怕它們的爪牙會傷了少爺。

  「這沒什麼好看的。」露生實話實說地告訴了他們,「我二娘養過一大缸金魚,有紅的,也有白的,尾巴這麼長,兩個大鼓泡眼,那才叫好看呢。以後有機會了,我買給你們。」

  龍相和丫丫聽了這話,一起手扒著缸沿抬頭看他。兩人的神情都有些茫然,是很稚弱的孩子相,傻乎乎的,眼巴巴的。在露生的眼中,這一刻,他們忽然無比可憐可愛,統一全成了秀齡。

  一股酸楚的熱氣衝上了露生的眼睛,他先把丫丫拉了過來,又把龍相也拉了過來。張開嘴呼出一口氣,他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索性對著他們兩個笑了一下,「哎,我給你們當先生吧。我認識好些字,報紙我全能看懂,我還會寫信呢!」

  露生說到做到,領著龍相和丫丫回了他們所居住的院子裡。他自己沒有底氣開口,便支使龍相去向黃媽要筆要墨。黃媽顛著兩隻小腳,忙忙碌碌地將筆墨紙硯全搬到了堂屋裡,同時又叮囑龍相:「乖少爺,只許你在這紙上畫,可不能把墨往牆上抹啊!」

  十歲的龍相和一切半大不大的男孩子一樣,對於長輩的嘮叨不屑一顧。黃媽見他帶聽不聽的不理睬自己,便又吩咐丫丫:「你看著少爺,別讓他胡鬧,聽見沒有?」

  丫丫站在方桌前,只要不挨打挨罵,她就總是笑呵呵地豁著牙,「不是畫畫,是寫字。大哥哥念過書,要教少爺寫字呢。」

  黃媽驚訝地看了露生一眼,臉上倒是有了笑模樣,「喲,那是好事兒呀。」

  往龍相身邊走了一步,黃媽顯然是想再囑咐少爺幾句。然而少爺是個龍腦袋驢脾氣的種,她還沒開口,他先不耐煩了,「你走,不聽你說話!」

  黃媽聽了這話,毫無意見,立刻乖乖撤退,臨走前還把茶水點心都預備齊了。而露生拉過椅子擺好了,讓龍相和丫丫圍著方桌坐下。

  獨自守著一個桌角,露生站在二人面前,低頭問道:「龍相,你都會寫什麼字?會的我就不教了。」

  龍相單手托著下巴,歪著腦袋對他笑,「我只會寫我的名字。」說著他伸出手指頭在茶碗裡蘸了水,開始在桌面上大開大合地寫字:龍——相——

  沒等他寫完最後一筆,露生已經握住了他的手,「不用寫了,我知道你會。丫丫呢?」

  丫丫愣了一下,萬萬沒想到自己也算是大哥哥的學生之一。受驚似的挺直了腰板,她一本正經地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於是露生伸手一指她,擺出大學長的架子侃侃說道:「現在是文明的時代,和過去不一樣了。女子也得受教育,受了教育還能去做事做官呢。」說到這裡,他看了兩個學生一眼。龍相正對著他眨巴眼睛,丫丫則是張著嘴。總而言之,二人都聽呆了。

  露生有點得意,繼續說道:「丫丫連個學名都沒有,難道將來長大了,也還是叫丫丫?我給你起個名字吧!」他手摸著下巴,做了個沉吟的姿態,同時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個字:「秀……」

  下一秒,龍相忽然扯著大嗓門搶道:「鵝!小名叫鴨,大名叫鵝,正好!」

  丫丫立刻紅了臉,撥浪鼓似的拚命搖頭,「我不叫鵝,鵝不好聽。」

  露生扯過一張白紙,又抄起毛筆,蘸著現成的濃墨寫下了兩個大字:秀娥。

  平心而論,這兩個字宛如大漢一般伸胳膊甩腿,越寫越大,著實不算好字。然而放在龍相和丫丫眼裡,就是了不得的成績了。露生趁著龍相沒有發表見解,先他一步做了決定,「叫秀娥吧。不是嘎嘎叫的鵝,是嫦娥的娥。」

  丫丫睜著大眼睛想了想,隨即點了頭,「好!」緊接著她轉向龍相,很謹慎地小聲問:「好不好?」

  龍相抬手在她頭上敲了個爆栗,「好個屁,你就是嘎嘎叫的鵝。」

  露生當即呵斥了龍相一聲,然後趁著龍相沒鬧脾氣,他立刻攤開一張信紙,橫平豎直地寫起了大字。

  露生發現龍相很聰明,甭管一個字的筆畫有多麼複雜,他看一眼就能照葫蘆畫瓢地寫下來。寫下來之後就不再看了,露生讓他再寫一遍,他嫌煩,也不肯寫了。

  露生去向黃媽要了點糨糊,想把今天教的幾個大字謄到紙上貼到牆上。可就在他背對著二人粘貼字紙之時,身後的龍相又坐不住了。胳膊肘一杵丫丫的手臂,他轉過臉,對著丫丫一擠眼睛。丫丫先是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隨即出於直覺明白過來,立刻向他連連擺手。然而龍相毫不理會,躡手躡腳地站起身繞過方桌,他無聲無息地走到露生身後,忽然大喝一聲,一躍而起,直通通地撲上了露生的後背。

  露生被他嚇得猛一哆嗦,當場撕破了手中的字紙。踉蹌著站穩之後,他發現龍相手腳並用,已經猴子似的攀到了自己身上。哭笑不得地轉了個圈,他大聲說道:「下去!我還沒下課哪!」

  龍相勒住了露生的脖子,嘻嘻哈哈地笑道:「丫丫,拿筆過來,給他畫個鬍子!快點兒,他要把我甩下去啦!」

  丫丫溜下了椅子,抱著腦袋往桌子底下鑽,同時喃喃地說話:「我不畫,我不會畫。」

  龍相這時哎喲一聲,被露生強行從身上撕扯了下來。露生被他纏得氣喘吁吁,臉都紅了,「剛教了你十個字,你就坐不住了?」

  龍相回身抄起了墨汁淋淋的毛筆,「你讓我畫個鬍子!要不然我就不聽了!」

  露生氣得一把抓向他的頭,「我捏你的角!」

  龍相得意揚揚地一伸舌頭,「捏唄,反正也不疼!」

  露生的手指肚在對方那個小疙瘩上直打滑,隔著一層頭髮加一層頭皮,根本捏不住。無可奈何地鬆了手,他轉而握住了龍相的肩膀,「行!可是話說在前頭,我畫,你也得畫。」

  龍相不言語,抿著嘴仰著頭,很細緻地在露生唇上畫了兩撇小鬍子,然後順從地把毛筆交給露生,由著露生在自己臉上左三筆右三筆,畫了一副貓鬍鬚。丫丫從桌子底下向外伸頭一看,當場笑得坐在了地上。而露生蹲下來,不由分說地給她也點了個黑鼻頭。

  彷彿是從來沒有人這樣逗過龍相和丫丫,丫丫本是一直細聲細氣的,這時竟會伸了腿笑得嘰嘰嘎嘎;而龍相自己照了照鏡子,然後就像要樂癲了似的,不但哈哈大笑,而且還甩著胳膊在地上亂蹦了一氣,最後一把抱住了露生。他個子矮,腦袋只及露生的肩膀,將一張花臉子緊貼上了露生的胸膛,他瘋了一樣亂蹭一通,然後抬起頭搖晃著對方說道:「露生,你不許走,永遠都不許走。」

  露生低頭對著他一咧嘴,心中叫苦不迭。不為別的,就為他蹭了自己一胸膛的黑墨。龍相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當即轉身重新抄起毛筆塞到露生手中,然後指著自己的臉說道:「畫上,給我重新畫上!」

  露生到了這個時候,拿這位弟弟便是徹底無計可施了。很細緻地重新給他描了一臉貓鬍子,他最後又在龍相的額頭上寫了個「王」,「喏,這回你成老虎了。」

  龍相對著他一齜牙,隨即張大嘴巴,「啊嗚」低嗥了一聲。然後舉手捧著露生的腦袋向下一扳,他踮起腳,一口親在了露生的眼睛上。不等露生做出反應,他鬆開手,四腳著地地趴伏下去,爬到丫丫跟前,又抱著丫丫要親。丫丫不讓他親,活魚似的在他懷裡掙扎。不讓不行,他抓住了丫丫的小抓髻,也不管丫丫疼不疼,對著她的圓臉蛋就親了下去。

  露生見他又要揉搓丫丫,連忙高聲喊道:「不許鬧了,下課!」

  喊完這一嗓子,他俯身握住龍相的胳膊,試探著把人往上拽,既要讓他放開丫丫,又不至於惹得他發脾氣。龍相剛一起身,丫丫立刻從他身下爬了出去,不動聲色地橫挪了幾步,挪到了露生身邊。可是挨著露生站了沒有一分鐘,她見龍相要轉過身面對自己了,出於直覺,她悄悄地又挪開了幾步。

  她怕龍相,從懂事起就開始怕。怕得太久了,成了習慣,成了理所當然。作為一個小小的生靈,總有趨利避害的天性。在這點天性的驅動下,她身不由己地要往露生跟前湊;也同樣是在這點天性的驅動下,她不敢公然親近露生。

  龍相沒看到丫丫往露生近前湊,也沒察覺到露生對丫丫的回護,心裡清清靜靜的,只有興奮與喜悅。揚著他那張小花臉,他覺得露生這個新夥伴真好,比誰都好,把丫丫都蓋過去了。

  而露生望著他和丫丫,心中卻是百味陳雜。

  他一看見這對弟弟妹妹,就忍不住要想起秀齡。

  秀齡沒了,他們取代了秀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