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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不是野孩子

  我知道他不喜熱鬧,環顧四周,恰好街邊有一茶樓燈火通明,二樓的茶客並不多,視線也很好,於是便指著那茶樓說:「我自己去看吧,師父在茶樓稍坐。」

  他脫俗的外表在人群中實在是太引人注目,雖然他不會表現什麼,但估計能帶我走到這裡早就已經生厭了。

  果然,他聽了我的話,點頭同意了。

  把我放到地上,抬手掀起斗篷的帽兜遮面,掩了大半眉目。

  他漆黑的眼睛隱沒在陰影裡,但我知道他在看著我,趕緊甜甜的笑了一下,「師父放心吧。」

  他似乎從不擔心我走丟,想來也是,拼勁全力逃跑都跑不掉,怎麼可能在他眼皮底下丟了呢。

  我看著他清瘦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高出半個頭,慢慢躲著人群出去,過了一會兒出現在茶樓的二樓上,那悠逸姿容就像是偶爾來查探人間的散仙,淡漠的俯視眾生。

  我仰視著他,差點想俯首跪拜,呼一聲「上仙」。

  他的目光轉向我,我才回過神,趕緊鑽進人群去湊熱鬧。

  我個子小,在大人們腿之間空隙裡穿梭反倒方便一些,不一會就擠到了前面。

  裡面有一個魁梧的男人正在耍刀。天氣如此寒涼,他赤膊穿了一件皮坎肩,下面一條水褲,露著黝黑粗壯的胳膊和胸前上結實的肌肉。

  我見過師父練功,不過招式繁複,速度又太快,以我的目力只能看見刀劍的光來回閃動和飛來飛去的人影。這會兒看見一個壯漢舉著一把比我還大的刀,一刀一刀的揮著,不禁也覺得有趣,不禁跟著大家一起雀躍拍手,直呼好看。

  那壯漢會的花樣還挺多的,舞完了刀又拿出一個帶火的圈子耍了一通,我看得新鮮,開心的直蹦高。

  人群很熱鬧,叫好聲連成一片,我被這樣的氣氛染著,把之前在師父身邊的拘束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過了一會,有一個人拿著一個大碗過來,圍觀的人紛紛掏出銅板丟進去,那人走到我面前,晃了晃手中的碗,朝我伸了伸,我看著周圍的人,明白他是想要打賞錢,可是我根本就沒有錢,自小到大,我就沒有用到過錢。

  我愣了一下,對他說:「不好意思,我沒有錢。」

  他的樣子很市儈,翻了個白眼嘟囔了一句,「誰家的野孩子,看熱鬧不給錢。」

  可能他只是覺得很普通的一句嗆白,賣藝之人掙的就是這份錢,白看的招來人家不滿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他那一句「野孩子」徹底擊中了我的心。

  是的,我是野孩子,我的父母家人都莫名其妙的不見了,我就是一個被人拋棄沒人要的野孩子,這樣好不容易被沖淡一點的悲傷,突然毫無預兆的在這樣熱鬧開心的時候被人提及,似乎就是五月溫暖的艷陽天裡兜頭一盆冷水,淋得我熄了心中所有歡喜,只剩下冰冷的傷痛。

  我聲嘶力竭的對他喊:「我不是野孩子!」

  周圍的人被我嚇了一跳,熱鬧的人群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停下來看著我。

  我傻傻的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眼淚衝散了紅燦燦的街景,只剩迷濛的影子在眼前晃著。那人可能被我吼得莫名其妙,念叨了一句,「挺好看的孩子,怎麼是個瘋子呢……」

  「我不是野孩子不是野孩子!」我拼盡全力的朝他吼,感覺自己的頭都震得生疼,喉嚨裡也滾燙的。

  那人被我惹急了,伸手扯住我的衣領,想要打我,「小丫頭片子,砸大爺的場子是不是!」

  我扯住他的手拚命咬了一口,那人「啊」的一聲鬆開手,我被扔到地上。

  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緊接著被一個力量攬住,我聽到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輕輕的說,「你不是野孩子,你有我。」

  我聽到師父的聲音,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使勁抹了眼淚看他,他正俯身看著我,目光依然波瀾不驚。

  他抱起我,對那個拿著碗的人說,「她不是野孩子。」

  那人看到這個莫名從空中落下的人,那表情,怕也以為他不是凡間之物。可是非要不知死活的說一句,「不是野孩子也是瘋子吧,既然是你家的孩子,也不好好管管,以後別帶出來丟人。」

  我聽了這話,以為他會覺得厭煩,直接帶我走,沒想到他反手一掌打在了那壯漢的身上。那身壯如牛的男人竟然被甩出好幾步遠,重重的摔在地上。

  周圍的人都驚住了,這場景十分詭異,他清瘦的身軀,蒼白的面孔怎麼看也不像個能打倒那壯漢的人,可是他就那麼輕輕一掌,似乎連氣都沒喘,好像他只是輕輕的彈飛了一片葉子,而不是一頭牛。

  那人摔得很重,爬起來又摔倒了,掙扎著後退,好像要拚命遠離他。

  我當然知道他那一掌可能連一成力道都沒用上,因為我在他懷裡待得極穩,幾乎沒有感覺到他在動。想當初我跑了一夜,還不是被他幾下子就追上了,真不知道他年紀輕輕,究竟藏了多深的功力,似乎除了吃藥和對付我,我就沒見過他犯難。

  他沒再理那人,抱著我轉身離開了,不知道是因為大家都在看著這裡,還是都被他的氣息震懾住了,人群自動為他讓開一條路。

  有人偷偷的議論著,「這是什麼人啊……」

  「京城裡還有這麼厲害的人物呢,沒聽說過啊。」

  「是啊,這是人還是神仙啊,看不清臉……」

  他的臉依舊隱在斗篷裡,對那些議論充耳不聞,步伐很穩,看不出情緒。

  我在他的懷裡輕輕抽泣著,他也不理我,展了斗篷把我遮進去,安安靜靜的走著。

  過了不知多久,他停下來,把我放在地上,我可能是剛才的嘶吼的時候用力太猛,此時頭昏沉沉的,靠在他清瘦結實的肩頭,身上搭著暖暖的斗篷,有些眩暈,一路迷迷糊糊的似乎睡了一會。

  此時被放下來,本來就掛著淚的眼惺忪發腫,人有些飄忽。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發現這裡並不是初家那個荒僻無人的小院,而是城外一個河灘。時值冬日,河岸邊結了一些冰,而河中間卻有一些地方流著清靈靈的水,飄著一些城中女孩子放的花花綠綠的河燈 ,臨近年關月亮只剩一個小小的牙兒,這樣的色彩在深藍的水色和淺白的浮冰中間,旖旎絢爛,比小時候看過的煙火更美。

  他輕輕的說,「你再如此,就永遠別想出門了。」

  「師父……」

  「若是連旁人一句話都受不了,那就不要見人最好。」

  他垂目看著河中的星星點點的燈火,「人之所以會許願,便是因為不如意。每個人,都會不如意。」

  我默默的聽著,他接著說:「以後出門,還是不要離我身側,麻煩。」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乖乖點頭,「是,師父。」

  他的眉目稍微舒展了一些,露出一個似有似無的笑容,蹲在我面前,「早知道這麼麻煩,就應該讓你逃了。」

  我聽得害怕,下意識的扯住他的袖子,「師父……我以後不會惹你生氣了。」

  他清清淡淡的看著我,眼神乾淨的一塵不染,我讀不出任何情緒,這讓我更緊張了。我突然意識到了師父為什麼會這麼可怕,就是因為沒人懂他在想什麼。

  但凡只要是人,有舉動的時候都會有情緒,眼神是騙不了人的,所以無論是開心或是憤怒都能讓對方有所準備,而我的師父,很少暴露出自己的感情,他就那麼看著你,你卻無法去猜他的心思,這樣一個人,若是同伴還好,一旦與他敵對,那便是可怕至極的深淵。

  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而他,誰又能知道他在想什麼,要做什麼呢?

  我小心翼翼的拉著他,生怕他一生氣就不要我了。

  想來也是可笑,不久之前拚命想逃離的人,此時竟是我生命中唯一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也許,他也會覺得我可笑吧。

  他不再說什麼,抱起我騰身而起,沒過多久,便落在小院裡。

  這樣熱鬧的日子,這院中卻與平時沒有什麼區別,未著彩飾,未掛紅燈,連一個福祿窗花都沒有,靜謐漆黑,可能唯一的變化就是我的房間裡多了那麼多吃的。

  他漫不經心的把我扔下來,說道:「落兒長大了,該自己把輕功練好,師父抱不動了。」

  我不知道這句話可不可以理解為他在與我說笑話,一個輕輕一掌就能打飛壯漢的人,說自己抱不動一個小孩。

  不過我只能老老實實的說:「是,師父。」

  他點了點頭,不再理我,轉身進了自己房間。

  我也摸回自己的小屋,點上燭火,對著黑漆漆的院子發呆。

  今天經歷的事情真的太多了,先是知道了家人可能真的回不來了,又被人叫了野孩子,這樣反覆的折騰下來,我好像突然平靜了很多。

  師父說我長大了,可能是在暗示我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