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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留在我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剛恢復了一些意識,看見師父正坐在我身側,他見我醒了,竟難得一見的笑了,那笑容真好看,我來不及說話,他便問我:「醒了?」

  我懵懵的點點頭,他又笑了笑,說:「師父剛才是騙你的,其實你父母都好好的,等下,他們便會來接你回家,我也終於清淨了。」

  莫大的驚喜瞬間沖昏了我,就好像置身冰山多日,幾乎要凍死餓死了,突然有了一盞篝火點在面前。

  我看著他,還沒來得及激動,門開了,父親母親滿臉堆笑的走進來,我看見父親快步走近我,向我伸出手,「柒月,爹來接你回家了。」

  我撲到他懷裡,哇的一聲哭了。

  父親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背,聲音低低的,說:「別怕……我在……」

  他一直反反覆覆的重複這句話,我聽得安心,那聲音碎碎唸唸很好聽,像是兒時那些哄我入夢的詩謠,我伸手緊緊牽住他的衣擺,生怕他再拋下我。

  過了一會,在他寬大的懷抱裡,又漸漸睡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安子亦正扶著我的手腕號脈,見我醒了,眉間的疙瘩輕輕舒展開來,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鼻子,「你這丫頭,真是嚇死人了,燒的那麼厲害,我以為閻王爺急著要你去做他女兒呢。」

  我不顧他的話,掙扎著爬起來,頭沉得厲害,連東張西望的力氣都沒有了,剛抬了一下又摔回被子裡。只好含含糊糊的問:「我爹呢?我剛才明明看到他了……」

  「你爹?你爹是誰?」他似乎被我問愣了,明亮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我。

  「我爹明明剛才來看我了,還哄我睡覺來著!」他的表情讓我心慌,為了證明自己的記憶沒錯,我拼勁全身的力氣喊著,換來的卻是他更愣的表情。

  「丫頭,你是不是做夢了?哄你睡覺的一直是……」

  「醒了?」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一個清冷的聲音打斷了,緊接著,一個清瘦頎長的身影進到我的視線裡,素如末世純風。

  「師父……」我看見他清冷的樣子,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如何開口詢問,只好弱弱的喚一聲。

  他看了我一眼,輕輕對安子亦點了一下頭,後者知趣的出去了。

  他坐到我的榻側,伸手搭好我的被子,動作極其自然,像是早就習慣了對我這樣的照顧。我受寵若驚,不自覺的往被窩裡縮了縮脖子,問他:「師父,我爹娘呢?」

  「我曾囑咐你,以後在我身邊,不得與任何人提及你的過去,」他的表情很平靜,就像平日與我解惑一樣,「當然,也包括你的父母。」

  「可是我明明看到我爹娘了!我爹還……」

  「你發燒了,一直在說胡話,許是夢吧。」他打斷我,依舊不急不緩,我卻徹底懵了。是夢嗎?我明明覺得父親把我抱在懷裡輕輕拍我的背,還有那說話的聲音,近在耳邊,那麼真實,怎麼可能是夢呢?

  可是,我自己也清楚,剛剛安子亦那個表情,就代表我爹根本沒有來過,他甚至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爹是誰,師父依然在隱瞞我的身份,那就說明我的家人依然下落不明。

  空歡喜一場,好像比不曾擁有更讓人難過,我的眼淚順著眼角流到枕頭上,那薄錦緞子的小枕頭被水染得冰涼。

  如果我能一直不醒過來一直做夢,那該多好啊,這樣就可以不離開娘親的溫柔,父親的懷抱,甚至在夢裡,連師父都是會笑的。

  他坐了很久,就那麼認真的看著我,然後輕輕說,「留在我身邊,很安全。」

  我的眼皮有點沉癢,可能是流淚太多腫起來了,強睜著眼看他,他用漂亮卻滿是傷痕的手輕輕摸摸我的頭,又搭了一下我的手腕,沒有說話。

  「師父,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見到爹娘了?」我突然冒出來這樣的想法,卻是這一刻最真實的想法。

  他冷冷的看著我,「師命,要你活著。」

  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嗯」了一聲,表示會聽話。

  過了一會,門重重的響了,外面傳來安子亦的聲音,「師徒倆說什麼悄悄話呢,我進來了啊。」

  緊接著,門一開,一股濃重的藥味隨著外面的秋葉枯塵味一起飄進來,師父的臉上立刻出現了不悅的表情。

  我突然想起他很討厭藥,於是趕緊爬起來,表示我自己可以服藥。他看了我一眼,竟然接過安子亦手中的藥聞了一下,眉頭皺的緊緊的,但是最後還是遞給了我。

  安子亦笑的花枝亂顫,「丫頭,你是什麼福氣啊,我熬的藥你師父還要親自把關,看來你這條小命是越來越稀貴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低頭喝藥。

  師父突然開口對安子亦說,「再加一味淡竹葉。」然後起身出去了。

  安子亦看他出門,湊到我身邊對我說:「丫頭,你師父當年路過一個得瘟疫的村子,都沒有為村民開過一味藥,今天居然會檢查你的藥。」

  我愣了愣,「我師父見死不救?」

  「那倒也不是,只是他……」安子亦猶豫了一下,「他當年醫死了一個人,所以就再不行醫了。」

  我嚇了一跳,我雖然覺得師父古怪,但是,怎麼會醫死人呢?

  他接著說,「其實那件事完全不是他的錯,當年,雖然我家世代行醫,但初澈觸類旁通的本事真不是吹的,他很小的時候在藥理上的能力就勝過我。有一次,一個中毒的病人送來我家,正好父親遠行在外,只好我和初澈來醫治。那毒是好幾種毒藥混合而成的,我們參透了其中幾種,可是最後一種藥實在模糊不能確定,人命關天,初澈決定賭一把,於是選了我們認為最可能的一種……」

  「選錯了?」我聽得心裡緊張,問道。

  他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那人第二天就死了,從此初澈便不再給人開藥治病了,偶爾可能會診一診,但是,讓他配藥,簡直是要他的命。」

  我聽的心裡難過,「那他連自己吃藥都不願意了?」

  安子亦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一些,「那倒不是,他不願意吃藥是遊學歸來,至於到底為什麼,我就不知道了,」他故作輕鬆的笑了一下,「可能在路上吃到了什麼難吃的藥吧。」

  我想到他手上和額角的傷,可能身上有更多我沒看到的傷痕,這個沉默冰冷的男人背後到底藏了多少故事。

  安子亦接著說,「所以,就算他看到得瘟疫的人,頂多也就是派人帶話給我,讓我去醫治,這個混蛋,每次發善心遭罪的都是我!」

  這樣說來,師父肯看看一眼我的藥,對我來說好像真的已經是個巨大的恩賜了。

  安子亦在旁邊一刻不停的說著,「你師父這幾天就像個老媽子一樣照顧你,一直陪著你,看你做噩夢就抱著你哄你睡覺,你個小丫頭好像把他的母性都召喚出來了。」

  我聽得心裡一震,原來夢裡那個抱著我哄我睡覺的人,竟然是他。

  那個輕輕拍著我的背,告訴我別怕的人,竟然是那個冷若冰霜的師父。

  我突然覺得,也許初淺是對的,他並非無情之人,只是被太大的心境遮了感情。

  他肯答應我爹留下季家的骨血,竭力隱瞞著我的家室,為我更名換姓隱去身份的同時,也隱去了我的危險。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心心唸唸要回去的地方已經變成了荒宅,家人下落不明,而唯一一個願意幫助我保護我的人,卻一直被我恨的那麼深。

  在很久之後,喝醉酒的安子亦曾經傻笑著對我說,那天他看見初澈抱著燒的一直說胡話的我,輕聲哄我安睡的時候,那目光中的溫柔嚇的他差點摔倒,那時他便知道,初澈這輩子會載到我的手上。

  然而當時尚且年幼的我,還一直沉浸在失去家人的悲傷和誤師父的愧疚裡。

  那段日子過的渾渾噩噩,我的身體由於傷心過度,需要慢慢恢復,安子亦總是念叨,「你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這樣的病症呢?」

  他不知道我的身世,我當然不敢告訴他這樣痛絕的傷心為什麼會出現在一個孩子的身上,只能每天在他的叮囑下吃藥,慢慢緩解自己。

  師父依然不會安慰我什麼,只是偶爾皺著眉頭去看安子亦開的藥,那是他難得臉上有表情的時候,日子久了,我還挺期待看到他這樣有趣的表情的。

  有的時候,他也會在我的床邊坐一會,聽我誦新背的詞,甚至臘月將至時破天荒的問我喜不喜歡後花園的梅花。

  可能對於孩子來說,時間很快就會沖淡一切,當悲傷變成了一種銘刻,我慢慢的告訴自己,要堅強,為了家人,為了師父,有一天一定要查出事情的始末。

  這樣想著,身體便好了很多,大雪一片一片落在小院的時候,我已經可以踩著初淺送我的厚靴,在院中踩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