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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番外:笑問客從何處來(1)

  秋日的雨說下就下,也沒個徵兆,或是說,這一整天的慢陰天都是徵兆?

  小館子開在江邊,雨水一澆,江面上煙雨茫茫,最後兩艘船靠了岸,夜色初籠,只一個老艄公無處可去,吃過米粉又要了壺酒,就著一碟子香干嚼得慢條斯理,眼看晚上的生意要泡湯,一身藍襖黑褲手腳爽利的老闆娘皺著眉頭朝樓上招呼:「滿崽,下來吃飯!」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一路答應著跑下來,小方桌上已放好了菜飯,還有一小碟切薄的臘肉,鹹香的煙熏香味勾得那艄公口裡忍不住咕嚕了一聲。男孩子攬過碗筷剛扒上兩口,忽聽外頭有匆忙的腳步聲響,母子二人抬頭看時,見是一個穿著軍裝大衣的年輕人避著雨進來,他身形高大,但躬身疾走,動作頗有幾分狼狽。

  老闆娘剛要起身招呼,卻見那人一跨進來便掀開大衣,解脫出一個嬌小玲瓏、素衣黑裙的女子來。老闆娘連那艄公見狀都是一愣,只覺得這二人雖行色忙亂,但此刻進到堂中,卻叫這潦草的店面都莫名地亮了一亮,正遲疑著想要上前招呼,那年輕人已抬頭問道:「掌櫃的,熱茶有沒有?」抬眼間英氣逼人,唇邊猶噙著歉然笑意,倒叫老闆娘心裡忽悠了一下,連忙招呼道:「有有有,長官稍等,馬上就來。」抬腳要走,又笑容可掬地停了停,「店裡有今年新下的『銀芽』,長官嘗嘗?」那年輕人脫著大衣點了點頭:「好。」

  他身邊的女子身上倒沒淋濕,只是盤起的髮辮蹭亂了,烏丫丫的頭髮遮了一半臉孔,這會兒鬆開來用手指重新理過,精緻娟好的輪廓便顯露出來,晶瑩剔透的面孔像是能吸住人的視線,縱是老闆娘急著去廚下沏茶,也忍不住打量了幾遍,納罕這女孩子怎麼生得這樣好?

  艄公見這一男一女揀了離他不遠的位子坐下,樂呵呵地轉過身搭訕:「長官這是要出城還是進城啊?」那軍官隨口道:「進城。」艄公帶著幾分酒意瞇起眼睛望了望他,湊近過去壓低了嗓門:「是去城西嘉寧橋吧?」

  那軍官不動聲色,他身畔的女子卻似有些好奇地望了那艄公一眼,軍官握了握女子的手,對艄公溫言問道:「老哥怎麼知道?」

  艄公嘿嘿一笑,回身喝了口酒,咂著嘴說:「長官別看我是個搖櫓的,碼頭上來去三十年,這點兒眼力見兒還能沒有?」說著,下巴一抬,瞟了瞟那女子身上披的戎裝外套,「您這個年紀,膊頭上就撈了三顆金豆豆,少說也是個團座,十有*是要去嘉寧橋虞家。老莊我說得對不對?」

  說話間,老闆娘已端了茶出來,特意揀了兩個不常用的白瓷杯子:「長官喝茶。」一面倒水一面又打量那女子。見她捧茶在手,悠然含笑,規規矩矩的短襖長裙,玉色衫子闊袖窄腰,遠看簡淨,近看才瞧見衣擺和袖緣都用極淡的金綠絲線繡了折枝桂花,白生生的腕子上套著一隻瑩紫的玉鐲,一看衣裳氣派就知道是高門朱戶裡出來的小姐,禁不住又自謙了兩句:「店小,沒有好茶,您二位將就。」

  「掌櫃客氣。」那軍官的言談態度雖不跋扈,卻也不熱絡,問了兩句店裡的預備,先點了一碟退鰍,略一猶豫,低聲跟身邊的女子解釋了兩句,待那女子點頭,才又點了血鴨、米粉並兩樣時鮮的菜蔬。老闆娘心道,江邊的館子江鮮美,眼下秋江水滿,正是銅魚最肥美的光景,這人聽口音是外鄉人,想不到於本地的吃食卻是行家,一邊揣度一邊迭聲應著去了廚下。

  艄公聽著他們這邊點菜,端到嘴邊的酒杯又放了下來,嘖嘖道:「長官初來雲衡,吃得倒很在行哪!這退鰍真是到了非吃不可的時候了,嘖嘖……」

  那軍官還未答話,方才一直沒有開口的素衣女子卻轉過頭來笑道:「人少冷清,老先生要是不介意,不如和我們拼一桌吧。」

  她回眸一笑,艷色驚人,直把那老艄公看得一愣,恍了恍神才反應過來,連忙抄了自己的酒壺酒杯樂呵呵地挪到了他們對面:「好好好!」當下又講說了一番品味江鮮的門道。不多時,老闆娘上了菜,魚肥酒暖,那艄公更是起了興致,連雲衡的風土人情也一併演說起來。

  「嘉寧橋的虞家在雲衡很出名嗎?」那素衣女子閒閒一問,老艄公立時瞪開了雙眼,一臉詫異地道:「虞家!妹陀,嘉寧橋的虞家你都不曉得嗎?那可是……可是……」他「可是」了幾遍,也沒「可是」出個合適的詞出來,撓了撓頭,指著那軍官道:「你問他,問他——當兵吃糧的沒有不曉得虞家的。虞家!嘖嘖,進了城你就見識了,城西嘉寧橋,過了橋,一條巷子到尾都是虞家!」

  他說了這些,仍是意猶未盡,見那女孩子饒有興味地瞧著自己,更是非要說出點什麼來:「嗨,當年我還是後生那陣子,要不是家裡老母親死命攔著,老莊我也跟著虞家大帥打天下去了,兩江子弟,哪個不曉得虞家?」

  他忽而在自己腿上重重一拍,先歎後笑:「興許也能弄個長官當當!」

  那女孩子聽了掩唇而笑,替她剔魚刺的軍官卻是神色一黯,老艄公看在眼裡,驀地疑上心頭,談笑了兩句,藉故進了廚間,湊到老闆娘近前,悄聲道:「桂嫂,你瞧這後生帶著個乖妹陀,是個什麼來歷?」

  桂嫂灶上熬著湯,心不在焉地應道:「一看就是大家子的小姐。」

  「著啊!」艄公附和了一聲,猶猶豫豫地舔了舔嘴唇,「桂嫂,這……怕不是叫人拐出來,私奔的吧?」

  桂嫂手裡的湯勺「噹啷」一聲磕在鍋沿上,面上一層微霜:「這可不敢亂說!我瞧著人家般配得緊。」

  「著啊!」艄公又附和了一聲,「就是般配得緊,才拐得出來咯。」

  桂嫂皺眉道:「什麼『拐』不『拐』的?我看那長官是體面人,說不定是走親戚呢!」

  「哪兒有這麼走親戚的?」艄公不以為然,「你瞧見那後生膊頭的金豆豆沒有?三顆!少說也是個團長,出門連個馬弁都沒有,雲衡城的連長都比他排場大些……再說,」艄公聲音又低了低,「剛才我提了兩句虞家,那後生就不自在,我是怕……那妹陀不會是從虞家拐出來的小姐吧?」

  桂嫂一愣,思忖著道:「你這麼一說,是有點兒怪。」想了想,穩住心神道:「他們什麼來歷咱們可管不著,我只管做我的生意。」說罷,走出來添茶添酒,順帶著哄走了自家孩子。

  艄公卻放不下心裡那點兒疑竇,一團和氣地同那軍官聊了幾句,故作平常地笑道:「小老弟,這妹陀是你——」他拖長了話音,便見那軍官彷彿有些冷冽地瞥了自己一眼,隨即卻是坦然一笑,「堂客。」微微一頓,又補了一句,「三書六禮拜過堂的。」

  艄公被他瞥得有些發僵的臉孔倏然鬆弛下來,奮力一笑,面上的皺紋聚得越發深了:「長官好福氣!老莊我碼頭上來去三十年,這麼標緻的妹陀一共也只見過……」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一捻,「這麼一個。」

  一句話說得那女子紅了臉頰,一笑低頭,無限嬌憨。

  正在這時,門外幾道銀亮的光束閃過,接著便是汽車剎停的聲音,車門開合,下來的儘是撐傘的戎裝軍人,雨夜裡車影、人影憧憧一片,竟看不分明是有幾輛車子。桂嫂趕忙到門口觀望,片刻間,幾個兵士就到了簷下,為首的一人神情頗為焦躁:「掌櫃的,今天傍晚有沒有一位長官帶著夫人從這兒經過?」

  桂嫂一聽,心裡暗叫不好,難道叫老莊猜中了,裡頭那對男女真就是私奔出逃的小鴛鴦?這麼大的陣仗莫不是虞家出來追人?一時間也不知是該說還是該瞞,只是愣在當場。

  館子裡的人也都瞧見了外面的動靜,那軍官剛起身,那艄公猛地拉了他一把,痛心疾首地道:「老弟,你們走不脫了,妹陀叫她家裡人帶回去吧!你趕緊翻窗子出去,後頭最近的就是我的船,你藏一藏……讓虞家的人抓住,鐵定要把你打趴了!」

  他身邊的女子也跟著站了起來,詫異地望著他二人,唯那軍官面不改色地拍了拍艄公拉他的手:「老哥,多謝了。」說罷,朝外頭朗聲道:「杜中光!」

  桂嫂正心驚膽戰不知如何作答,同她問話的軍官卻猛然神色一振,撇開她忙不迭地趕進門去,挺身行禮:「校長,夫人!」神態舉止極為恭謹。

  艄公不由自主地放開了手,方才被他拉住的軍官沖那姓杜的說道:「找到車了?」

  杜中光道:「是,正在修。」

  那軍官蹙眉道:「下著雨,修什麼?」

  杜中光臉色一紅,「……呃,是。」

  那軍官看著他搖了搖頭:「這也是衛朔教你的?」

  杜中光更是語塞,那軍官一笑,低頭問身邊的女子:「吃好了嗎?」

  那女子笑微微地點頭,牽著他的手走了出來,一時已有侍從和勤務兵進來,拿衣裳的拿衣裳,結賬的結賬。老闆娘還要找錢,那軍官卻道:「留著請這位老哥喝酒吧!」這邊說著話,司機已經把一輛車子開到了門前,又有衛兵過來撐傘,艄公瞠目看了半晌,這時才回過味兒來,抖抖索索地跟出來支吾道:「……敢問這位長官,怎麼稱呼?」

  那軍官頷首道:「鄙人姓虞。」

  車子沿著江岸緩緩前行,雨過雲開,銀亮的月彎掛在山前,潮聲起伏,江流澹靜。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撫開他微蹙的眉心:「怎麼了?」

  「沒什麼。」他偏過臉挨在她額頭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艄公的話,當年跟著虞家出征的兩江子弟,能回來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閉上眼,帶著她體溫的清甜香氣一分一分地往他心裡沁,耳鬢廝磨間,彷彿重又回到孩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