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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江山/我能給你的,只有以後(4)

  霍仲祺一跨進院門,便聽見書房裡錚鏘刺耳的撞擊之聲,還有馬騰心急火燎地咋呼:「夫人,別砸了,哎!您小心……夫人您傷著手。」霍仲祺幾步衝到書房,剛叫了一聲「致嬈!」便見他書桌左手的抽屜已然被砸開了,一方端硯撂在地上,致嬈胸口起伏不定,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也不顧自己身上手上都染了墨痕,抄起那抽屜嘩啦一聲便倒在桌上,不等霍仲祺近前,抓起一件東西便攥在了手裡,手臂一展,探出窗外:「你過來,我就扔出去。」

  霍仲祺的書房明窗臨水,外頭就是一片海子,她這樣一說,霍仲祺立時就站住了:「致嬈,放回去。」

  謝致嬈偏過臉,手心微展,露出個小鐵盒來,她兩根手指鬆鬆捏住那盒子,淒清一笑:「我今天就要看看,這裡頭到底是什麼。」說著,就要去撥盒蓋。霍仲祺臉色驟變,剛要開口,馬騰「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急急道:「夫人,萬事好商量,您……您實在想看,也拿進來看。那裡頭的東西,它……丟不得。」

  致嬈抿了抿唇,憤憤看了他一眼:「出去。」

  馬騰望望霍仲祺,見長官木著臉點了點頭,一臉苦相地退了出去,卻也不敢去遠,只走到廊下,跟院子裡頭的勤務兵和侍衛招了招手,打發他們趕緊去叫水性好的撐上船等著,萬一裡頭扔了東西出來,立刻下水去撿。

  「致嬈,放回去。我求你了。」

  他這樣說,更叫她聽著心寒,他們相識這些年,他對她從來沒有一個「求」字,如今為了旁人的一件東西,他求她?她心頭的一根刺又向深處探了探,捏著那盒子晃了一下,聽得裡頭有東西響動,「到底是什麼,金貴成這樣?」說著,把那盒子攥回手心,輕輕一撥,夜色燈影中,先跳進眼裡的是枚白玉牡丹的花扣,大約是個領針,呵,她就知道,裡頭必定是女人的東西。

  霍仲祺見她把盒子打開,也不再說話,臉上的線條紋絲不動,面孔緊繃得像是被刀刻出來的。致嬈的視線轉瞬便落在了盒蓋背面,恰恰好嵌著一方小照,嫣然回眸的女子側影,不是她,又是誰呢?

  她忽然後悔起來,她何必一定要知道呢?她只是不甘心。自他對她說了那句話,她愁腸百轉猜測了多少回,跟他挨邊兒的女子她都疑心,幾次想問卻都忍了。哥哥說那是他的一件傷心事,叫她不要問,那女孩子出身不好,霍家不許。她就想著許是小門小戶的丫頭,又甚或是勾欄戲子,可這麼想著,她越發自傷,難道她還比不得那些上不得檯面的女人嗎?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她自然是頂標緻頂聰明的,可有比她好到哪裡去了?就值得他們兄弟伙裡這樣爭?她原先還替霍庭萱不平,沒想到她自己也是輸家。她這會兒倒是有些明白他為什麼要遠遠地把自己開拔到渭州去了,要麼他是不願意看著她同別人花好月圓,要麼是他為了替她避嫌疑。她真是傻,她哀哀看他,他卻一點動容也沒有,致嬈眼底潮熱,胸腔裡的酸楚無孔不入地滲將開來:「這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你還留著幹什麼?」說著,就想要丟開,卻聽霍仲祺清冷冷地說道:「你試試扔出去。」話裡沒有怒不可遏的情緒,直掃在她身上的眼神卻在平靜裡透著一絲陰鷙,像是換了一個人,致嬈忍不住身上一凜,竟真的縮回了手,她旋即意識到自己的懦弱,憤恨地看了他一眼,把手裡的東西狠命砸在地上,那白玉別針和盒子各自崩開,裡頭彷彿還滾出一粒烏金閃光的玩意兒,她沒看清。

  她斜睨著霍仲祺等他發作,他卻沒有看她,逕自撿起摔開兩半的炮彈皮盒子,又從一張圈椅底下摸出那枚白玉別針,拾在手裡看了看,便握住了。他低著頭,她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看見他單膝跪在地上,四下探看,大約是還少了什麼東西。那麼一個女人,怎麼就值得他這樣?一串眼淚瞬間滾了下來,她想要開口,卻覺得什麼樣的嚴詞都不足以宣洩她此時此刻的憤懣惱怒,她渾身發抖,拚力想要將自己的眼淚壓回去,他根本就不看她,她流淚又有什麼用呢?她終於冷笑:「怪不得人家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且不如偷不到。這樣髒的話,我如今算是信了,就是不知道——你這到底是偷到了沒有。」她話到一半,便見霍仲祺身子一僵,接著,抬起頭來瞥過她一眼,乳白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全然沒有血色,他死咬著嘴唇沒有說話,探身在花架邊撿起了什麼,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晨曦漸次映紅了二樓的拱窗,汪石卿伸手按熄了檯燈,一欠身,麻木的膝蓋慢了半拍,他才意識到自己在辦公室裡坐了一夜。走廊裡傳來談話和走動的聲音,秘書笑吟吟地進來放當天的報紙,一見他在,不由吃了一驚:「處座,您昨晚沒走啊?」

  汪石卿點點頭,隨口問道:「什麼事兒這麼高興?」

  秘書笑而不答,把手中的報紙理了理,遞到他面前——頭版要聞之下,編輯著意加重的一欄,卻是一篇結婚啟事。

  「您看看,總長還說婚禮從儉,璧謝禮贈,親友若賜賀儀,一應捐予遺屬學校。」那秘書邊說邊笑,「剛才我們還在外頭說,本來總長結婚,輪不到我們湊這個份子,這麼一來,大家還都少不得去捐一份兒了……」

  他的話,汪石卿一句也沒有聽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參謀部的,深秋的陽光亮烈裡帶著寒意,照在柏油路上,白花花的一片,刺得人想要流淚。這麼多年,第一次,他竟不知道何去何從。

  梅園路還是和從前一樣繁華,這宅子是他結婚那年,虞浩霆送給他的賀儀,婚禮之後,沈玉茗就從南園搬了過來。這些年,時局動盪,他難有閒暇,有時候,半個月也未必回來一次。此時茫然疲倦之極,整個人都陷進了客廳的沙發,才發覺,原來汪公館的傢俬這麼舒服。

  朦朧中,有人輕盈盈靠近他身邊,一縷熟悉溫熱的茶香繞進了他的鼻翼,「玉茗。」汪石卿乏力地低語,抬手在身邊一撫,卻落了個空。

  「長官,夫人不在。」

  他睜開眼,原來上茶的是個婢女:「夫人呢?」

  那婢女低頭支吾道:「夫人……夫人出門了。」

  汪石卿慢慢從沙發上坐了起來,解開了襯衫的袖扣,端起茶呷了呷:「夫人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夫人……」那婢女指了指茶几上的一個紅木盒子,「夫人說她回家去了,您要是回來,讓我把這個交給您。」

  「回家?」

  汪石卿搓了搓自己的臉,蹙著眉打開了那盒子,不由一怔,裡頭空落落地擱著兩份婚書,上面躺著一圈輕薄的素金戒指。除此之外,沒有隻言片語。他看著那戒指和婚書,心上一片迷惘:「她還說什麼了?」

  婢女搖頭:「沒有了。」

  他擺擺手讓婢女退下,靜了一靜,心裡只是茫然。

  她回家去了。

  她回什麼家?她根本就沒有家。她四歲就被人拐了賣到戲班,連自己是哪裡人都不知道,她回的什麼家?

  他呆坐了片刻,低低叫了一聲:「玉茗!」卻沒有人應。他慌亂起來,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兒尋她。

  他不知道她有什麼朋友,江寧官場裡的夫人太太,她大半都熟絡,他需要她認識誰,她就討好結交誰,從來沒有疏漏差錯。可他不知道,究竟誰算是她的朋友。

  他不知道她平日裡喜歡什麼消遣,愛到哪兒吃飯,在哪個師傅那裡做衣服……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兒尋她。

  因為她從來都在。

  他念茲在茲的,是明月清輝,而她,只是他桌前的一盞燈,他來時亮,他去時熄,恰到好處地讓人察覺不到她在。

  可是這一刻她不在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兒尋她。

  他茫然四顧,心裡空得發疼,腦海裡卻只有她——

  人山人海,她粉褪釵墮,青絲委地,一根簪子直直就要戳在頸間;花月良宵,她秋波欲流,櫻唇微啟,「案齊眉,他是我終身倚,盟誓怎移」;她唱過楊妃、學過鶯鶯,最心儀的還是《桃花扇》裡的李香君;她洗手做羹湯,一道「將軍過橋」,連明月夜的大廚都讚好;她學他的字,替他抄寫公文上亦能亂真……原來她一笑一顰,他都記得這樣清楚,卻居然從不覺察。

  「玉茗!」他提高聲音喚她,空蕩蕩的大廳裡只有他自己的回聲。

  參謀總長的結婚啟事已是眾所矚目,次日,國內各大報章幾乎都在同一版位刊發了一篇虞浩霆的訪談文章,內容大同小異,其中最驚人的一段,是記者問及他對未來新政府的架構有何預期,虞浩霆出人意表地未談「訓政」之必要,反而提議恢復戰時一度停擺的國會,重選內閣,並明言自己不會參與國會選舉:「虞某多年身膺軍職,戎馬驅馳,袍澤轉戰,非為個人,是為國家爭自由,為同胞爭人格。軍人參政,非國之幸事。自虞某而下,軍人皆當以國權為重……」

  這樣重磅的消息一出,此前的流言蜚語立時便銷聲匿跡。雖然有人猜度他此舉是以退為進,博取人心,但「恢復國會,重選內閣」的提法對朝野精英而言太過誘人。很快,國中黨團會社紛紛發聲附議,或「連橫」或「合縱」,籌劃起選舉事宜來。

  「你會後悔的。」顧婉凝一字一頓,鄭重其事地凝望著他。

  虞浩霆把玩著她的手指,漫不經心的口吻隱約帶著點撒嬌的意味:「那就麻煩夫人以後多疼我一點,讓我想不起來後悔。」

  「你一定會後悔的。」她面上卻毫無笑意,「一定」兩個字咬得尤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