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一身孤注擲溫柔 > 第236章 紅鸞/而今才道當時錯(4) >

第236章 紅鸞/而今才道當時錯(4)

  「說不准」,是因為真正的想法他不願意說,若是這件事被揭出來,最乾淨利落的法子莫過於場面上的皆大歡喜之後,女主角悄然出了「意外」,只是不知道那位虞四少下不下得了手了,他揣摩了一眼戴季晟的神色:「司令是擔心他會對小姐不利?」

  戴季晟沒有看他,雪落平湖般歎了一聲:「他若不是做戲,倒難得。」

  「倒難得」,淡寡輕飄的三個字聽在俞世存耳中,卻是砰然一聲錘落鼓面,他鬆弛了一下神情,剛要開口,戴季晟卻擺手止住了他後面的話:「這件事要妥當,我想一想。」

  俞世存心事重重地下了樓,迎面正碰上釵環簡靜的戴夫人陶淑儀,身後還跟著個送夜宵的丫頭,他連忙欠身一讓:「夫人。」

  陶淑儀見是他,停下腳步,藹然笑道:「世存,昨天新報的社論是你的手筆吧?剛才在酒會上,我還聽見有人打聽是哪位大才子的匿名之作呢!」

  俞世存道了聲「慚愧」,抬眼間,瞥了一眼陶淑儀身後的婢女。陶淑儀見狀,心領神會,回頭吩咐道:「你送過去吧。」說罷,轉身姍姍而出,對俞世存道:「這邊園子有些繞,我送你出去。」

  俞世存一邊謙辭「不敢勞動夫人」,一邊跟了出去。

  「怎麼?還有你不方便跟他直說的事?」陶淑儀淡然笑問。

  俞世存苦笑:「夫人,今晚司令和那位虞四少可是相談甚歡?」

  陶淑儀淡笑著用眼尾餘光掃了他一眼:「你跟我還繞什麼彎子?到底什麼事?」

  「夫人,我是怕……」俞世存低聲道,「司令將來投鼠忌器,心軟……」

  「怎麼說?」

  俞世存斟酌著道:「方纔司令跟屬下說笑,談到那位虞四少,司令說,他若不是做戲,倒難得。」

  陶淑儀眸光一凝,放緩了聲氣:「人到了這個年紀,難免念舊,你也不必太作深想。」

  俞世存連忙頷首:「是。」

  陶淑儀在蓮池旁站住,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世存,薛貞生那裡是不是還有阻滯?」

  俞世存點頭:「薛貞生原就是首鼠兩端,既想拽著我們,又不願跟江寧那邊撕破臉;如今他這兩家茶飯吃不成了,自然要多撈些甜頭才肯上船。所以司令的意思:他開什麼條件我們儘管應承,反正是紙面功夫,將來……他想要什麼,那要看司令願意給他什麼。」

  陶淑儀托肘而立,若有所思:「這麼說,他一定不會回頭跟著虞浩霆?」

  「西南一役,他袖手旁觀不算,還趁火打劫……虞浩霆可比我們恨他。」

  陶淑儀閒閒散著步往回走,香雲紗的旗袍在夜燈下有些發烏,有人說,這料子越舊越好看,溫潤,圓熟。她在夜色中倦倦一笑,這說法不過是女人們自欺欺人罷了。好看,終究還是蘇繡新絲,光華鮮亮,奪人眼目,就像她——那樣的年紀,才有那樣恰到好處的嬌艷。她不曾有那樣美,但她也有過那樣的華年。

  他若不是做戲,倒難得。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樣的話,該是女人說的;換到男人嘴裡,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念惘然。

  俞世存是怕他心軟,陶淑儀搖頭,他們這樣的人,大約一顆心裡儘是密密咬合分毫不錯的齒輪,一毫一厘都要計算精準。可她寧願他心裡還有這樣的一念惘然,哪怕就是一個閃念。

  從錦和飯店回到臨時下榻的隱園,說笑了幾句早前自己在燕平報館裡實習的事情,顧婉凝正摘耳畔的珍珠墜子,忽聽虞浩霆在她身後欲言又止:「戴季晟——」

  婉凝心頭一空,慢慢放下手裡的墜子,從鏡中窺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嗯?」

  虞浩霆見她一臉困惑,遂笑道:「這個人,你以前在哪兒見過嗎?」

  顧婉凝抬手去摘另外一隻,指尖一顫,細巧的針鉤絆在了耳洞裡,扭了一下才抽出來,她偏著臉想了想,道:「應該沒有吧,怎麼了?」

  虞浩霆搖了搖頭,「沒什麼,我總覺得——」他復又搖頭一笑,帶了些許自嘲,「他看你的眼神,有點怪。」言罷,便見她回過頭來一雙明眸意料之中地瞪大了一圈,他亦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傻氣,含笑走過來,幫手拆她的髮髻,順滑的青絲次第傾瀉下來,他輕輕一吻,握住她的肩:「大概男人不管到了什麼年紀,見了漂亮的女孩子,都要多看幾眼。」他原是說笑,見顧婉凝嫌惡地蹙了下眉,不由莞爾,「你放心,我可不會。」

  婉凝慢慢抬起頭,眉宇間一線憂色:「還是一定要打嗎?」

  虞浩霆撫著她的發,柔聲道:「擔心我?怕我會輸?」

  她貼著他的胸口搖了搖頭,雙手環在他腰際,盈盈笑道:「我才不擔心那些,我只擔心你回頭忙起來,一一總不見你,又要鬧彆扭。」

  「我帶著他。」虞浩霆洒然一笑,把她的人抄在了懷裡,「那你不見我,會不會鬧彆扭?」

  一早送來的報紙散發出淡淡的油墨味道,冠蓋雲集的照片不見暗潮湧動,唯有錦繡光華。霍庭萱久久注視著虞浩霆身畔那個端然微笑的女子,她沒有像戴夫人陶淑儀一般去造訪女子中學、青年教會……若是她,大概也會這麼做的吧?

  霍庭萱心頭微澀,他帶她去吳門,有意無意都是一種宣示。其實,這倒不失為一個機會,她原本也預料著哪一日的報紙上便會有「機敏」的記者,捕到她「無意間」透出的隻言片語,生發出一篇參謀總長婚期將近的花邊新聞。可是沒有,直到現在也沒有,她彷彿根本沒有履行某種「職責」的打算,也不準備讓人正視自己的身份,她只是偶爾出現在他的臂彎裡,得體微笑,一顧傾城。

  她這樣的姿態讓她略起了一點反感,感情這種事,不應該只有一個人去付出,這些年,他為她做了那麼多,她沒有一點感激嗎?

  如果有,她就不應該什麼都不做,只叫他一個人去承擔。

  可懂得的人,卻未必有去付出的機會。

  「小姐。」霍庭萱聞聲放下報紙,見她貼身的婢女抱來一束用墨綠緞帶繫起的百合花,「宋律師差人送來的。」霍庭萱點點頭,抽下花束上的卡片,上頭是兩行工整的毛筆小楷,特為感謝她之前為律師公會的成立派對做司儀,落款的「宋則釗」三個字十分瀟灑。

  霍庭萱將名片夾進記事簿,一抬頭,正看見致嬈帶著丫頭款款進來,一身煙霞色的長旗袍正合新嫁娘的矜持喜意,薄施脂粉的面孔透出天然兩抹紅暈,眸光瑩亮,噙著笑同她招呼:「姐姐。」

  霍庭萱起身執了她的手笑道:「果然是你穿這顏色好看。前些日子,我陪母親選衣料,瞧見這個花樣好看,母親卻說我襯不起這樣的顏色,要留給你才好。當時我還覺得母親偏心,這會兒我可信了,還是母親眼光準些。」

  致嬈笑意更甜:「姐姐儘管笑話我,這顏色是俗氣的,要我這個俗人穿起來才好看。不過,回頭你結婚的時候也少不得備兩件這樣的衣裳。」

  庭萱方要開口,門外忽然有人說道:「俗人?你們說誰呢?」一邊說,一邊挑了簾子進來,卻是霍仲祺。

  致嬈的視線同他一碰,便慌忙錯開,不僅面上紅暈更重,連頸子上也泛了一層薄霞。霍庭萱見了,心下既好笑又詫異,一家人原都擔心這樁婚事弟弟應得勉強,致嬈又是要月亮沒人敢給星星的小姐脾氣,萬一兩下相處不好,難以收拾,此時見了這個情形,著實放下心來,口中只道:「我們沒說別人,說我們自己呢。」

  「俗世之中,哪個不是俗人呢?」霍仲祺說著,坐下握了致嬈的手,「我今天得去陸軍部銷假,你要是沒事,回檀園陪母親也好,出去會朋友也好,五點鐘給我辦公室掛個電話,我叫人去接你,晚上我在翡冷翠訂了位子。」

  致嬈含笑點頭,霍仲祺又同她們閒話了一陣,方辭了出去。致嬈見霍庭萱笑瞇瞇覷著她不作聲,面上漸漸熱起來:「姐姐,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霍庭萱佯歎了一聲,道:「我在想,你們倆認識這麼多年,成婚也快有一個月了,怎麼還像剛過三朝似的?甜得太厲害了,我得喝口茶。」說著,端起茶盞一本正經地呷了一口。

  致嬈卻是被她說中了心事,嗔惱裡猶滲著甜意:「姐姐,你原先那麼正經的一個人,如今總變著法子取笑我。」

  婚禮那一晚,她驟然惶恐中的不知所措,驚破了一枕鴛夢。翌日他人前人後言笑自若,她也漸漸放下心來,然而一連數日,他待她雖然百依百順溫柔體貼,卻客套得猶勝從前。她想跟他說她是他的妻子,卻不知道該如何啟齒。直到前日他同她道了晚安要走,她咬牙叫住他,話到嘴邊,眼底先是一潮。

  霍仲祺回過頭來,含笑看著她:「有事?」致嬈把臉埋在他胸口,聲音也悶著一團委屈:「你是不是……根本一點都不喜歡我?」

  霍仲祺攬住她,柔聲笑道:「一點還是有的。」致嬈聽著,一腔委屈越發洶湧起來,忍不住在他身上輕輕捶了一下,不防霍仲祺貼在她耳邊悄聲說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鬧彆扭。」

  致嬈心頭一怯,臉龐驀地燒起來,耳畔溫熱的氣息愈熾,「黃山谷填過一闕《千秋歲》,你讀過沒有?」霍仲祺柔聲細語,致嬈只是搖頭,面孔剛一別開,耳垂卻被他的唇噙住了,「那我告訴你。」

  她雲騰霧繞地被他抱進內室,臉頰燒得發燙,縱是羞怯到了極點,卻顫巍巍地攀牢在他頸間,直到他把她放在床邊又去摘她的腕子,她才驚覺。她還記得那晚的無心之失,越想補救就越覺得自己笨拙,她去解他外套的紐扣,偏偏手指沒有一根聽她使喚,他了然輕笑:「這麼急?」她更窘,不敢看他,忙不迭地縮回手就想扯過被子蓋住自己的臉,他卻壓住了她的手,俯身吻落下來,她喘息未定,不及抵擋便由他在唇齒之間盤桓。「耳鬢廝磨」四個字從她腦海裡閃出來,可很快,兩廂廝磨的便不只是耳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