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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良夜/他原本,就是最溫柔的情人(2)

  陽光射在地面的明亮光束,照見微塵飛舞,窗外彷彿有飛鳥振翅的聲響,那是他一生最漫長也最短暫,最艱難也最希冀的等待。就在他幾乎要以為她永遠都不會給他一個答案的時候,她終於相了相打理妥當的衣裳,輕聲說:「好啊。」

  她的聲音太輕,他恍然間以為那聲音不過是自己心底的幻念,幸好她轉過臉,溫婉一笑:「我的事,總是要麻煩你。」

  滄萊海岸曲折,多島多岬多良港,半島尖端的青琅山海相接,開埠至今已有四十餘年,既是北方的第一大港,亦是避暑勝地。每逢溽夏,不消說徐沽,華亭等地的達官貴人、華洋商賈,便是有閒暇的中產之家也不乏趁著暑期舉家出遊的,兼之青琅市府為助遊客之興,近年來屢屢盛辦祭海節會,晝有泳賽,夜燃焰火,城中的海水浴場日日熱鬧非凡,絲毫嗅不出一絲戰火烽煙的氣息。

  「媽媽!」車門一開,響亮的童音裡滿是驚喜,一一從車上跳下來,直撲到顧婉凝懷裡,「媽媽,我看到海了,還有好多大船。」一一已經快三個月沒見到媽媽了,他第一次和顧婉凝分開這麼久,被接來見媽媽已然十分開心,一路過來還能看到海濱風物,就更是額外驚喜了。

  「媽媽,我都想你了。」一一攀在媽媽頸子上小聲撒嬌。

  婉凝在他額頭上親了親:「媽媽也想你了,你在家裡聽文嫂的話沒有?」

  小傢伙一本正經地點頭:「聽了。我還看著妹妹呢!月月一哭,我就給她講故事,不過,有的她聽不懂。」說著,貼在顧婉凝肩上用力蹭了蹭,「文嫂說妹妹太小了,要長到我這麼高才能來,月月什麼時候才能長到我這麼高啊?」

  婉凝捏著他的小手站起身來:「很快的。」

  一一想了想,嘟著嘴嘀咕了一句:「那我怎麼沒有長得很快呢?」他抬起頭探尋地看著媽媽,卻見近旁一個戎裝筆挺的年輕軍官含笑而立,他自幼見慣了戎裝軍人,剛才又一心都在媽媽身上,心無旁騖沒有留意,現在才覺得這人的衣裝態度和其他侍從不大一樣,而且……

  顧婉凝見他圓溜溜一雙眼睛直盯著霍仲祺,便道:「一一,叫霍叔叔。」

  一一直了直身子,很有禮貌地招呼道:「霍叔叔,你好。」

  小霍蹲下來,笑著握了握他的手:「一一,你好。」

  一一又盯著他看了看,忽然說:「我見過你。」

  霍仲祺一怔,下意識地望向顧婉凝,顧婉凝也有些意外,揣測著笑道:「可能他平時見的都是軍人,認不大清楚。」

  「不是。」一一立刻辯解了一句,轉身跑到車邊,把副駕的軍官路上看的報紙要了過來,「我在這上面看到的。」前後翻了一下沒有找到,皺著眉頭堅持:「我看的那張有的。」這一來,眾人都明白他是在報紙上看到了霍仲祺的照片。

  小霍看著他澄澈的目光,赧然一笑:「看來這記者的照片拍得不壞。」

  一一頭一次到海邊,單是在沙灘上蹚水踩浪就玩兒得樂此不疲,撿到大個的海螺甚至絆到一串海藻也要興奮一陣。等霍仲祺帶他上了青琅港的軍艦,小傢伙說什麼也不肯下來,一直到困得睜不開眼睛,才被小霍抱了回來,小臉曬得通紅,聽見媽媽的聲音,睡眼惺忪地伸著手栽進顧婉凝懷裡,喃喃念了聲「媽媽」就睡著了。

  夕陽在有節律的潮聲中隱去了光芒,幽藍的海,深藍的天,灰藍的雲……被落地的玻璃門窗框成一幅幅風景寫生。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喝果汁一邊看著她用毛巾把睡熟的孩子擦乾淨換上睡衣,留出角度最合適的窗子讓海風吹進房間——熟稔,溫雅,沉靜……比任何刻意的溫存都更讓人覺得心意安寧。

  只是,她走出來看見他的時候,眼中的訝然叫他覺得有些尷尬。

  「我只顧著他了,不知道你還在這兒。」她歉然而笑,霍仲祺連忙站起身:「我是想看你要不要出去吃飯。」

  顧婉凝搖了搖頭,目光又落回臥室:「我不出去了,恐怕他待會兒醒了要鬧彆扭。他今天沒有給你惹麻煩吧?小孩子貪玩兒,你不用遷就他,有什麼不高興的,他一轉臉也就忘了。」

  「沒有,一一很聽話。」他說罷,尋不出還有什麼繼續待在這兒的理由,只好拿起軍帽同她告辭,然而臨出門時又覺得哪裡不妥,又轉回來交代了一句,「我去見幾個朋友,一會兒就回來;有什麼事,打電話到mazails飯店找我。」

  「啊?」顧婉凝剛翻開一本雜誌,在目錄裡找有趣的文章,不防他忽然又回來跟她說話。

  霍仲祺見她茫然看著自己,更覺得不妥,只好匆忙說了句「沒事」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時的青琅正是一年裡最冠蓋雲集的時候,霍仲祺的熟人極多,他一到青琅就約請不斷,只是他無心應酬,盡數推卻罷了。本來今晚的飯局他也一早推脫了,只是一時之間心緒起伏想要尋一個出口。他臨時起意,於mazails飯店的一班人卻是意外之喜。這些人多是舊日同他一道走馬章台的公子哥兒,一見他進來,立時便有人笑容滿面地迎上前來,裝模作樣為眾人「引見」:「來來來,這才是真正的稀客,大英雄,大功臣……」

  霍仲祺譏誚地一笑:「你再說一句,我馬上就走。」

  等那人打著哈哈住了口,他才摘下軍帽遞給馬騰。席間早讓出了位子給他,還順帶挪過來兩個妝容精緻、身份模糊的摩登女郎。他依然能在一瞬間辨得出她們的香水是玫瑰還是晚香玉,但這鶯聲燕語、甜笑秋波卻讓他連答話的興趣也提不起分毫。

  他一落座,便招呼侍應要了一杯橙汁,有和他熟絡的人立刻就拍著桌子叫道:「小霍,你這是幹什麼?誰不知道霍公子從來都是海量。」

  霍仲祺把面前的酒杯放回侍應的托盤,對眾人微笑道:「不好意思,我身上有傷,遵醫囑,戒了。」

  曖昧恣肆的調笑,機巧輕佻的言語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不假思索便能敷衍得賓主盡歡;然而眼前的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又讓他無比陌生。他看著桌上的琳琅珍饈,身畔的奼紫嫣紅,腦海裡浮出的卻總是硝煙盡處的斷壁殘垣汩汩鮮血,以及超出人想像之外的死亡——瞬間的,漫長的,靜謐的,劇烈的,安然的,破碎的,兄弟的,敵人的——比死亡更摧枯拉朽的,是重疊無盡的死亡。

  眼前的一張張笑臉變得模糊,胸口突然一陣想要嘔吐的窒息之感,他強笑著拒絕掉各式各樣的挽留,直到濕鹹的海風吹進車窗,他才放鬆下來。用力捏了捏眉心,只想下一秒就能看見她,看見她安然沉靜地照料睡熟的孩子,看見她低下頭時的溫婉微笑……但他踏著月色回來,步履匆匆又戛然而停,只是一扇門,他卻不能說服自己去敲。

  他繞到沙灘上,海浪退去後的沙粒濕潤溫暖,恆久的潮聲和她房間裡的燈光,讓他漸漸安下心來。

  直到那燈光無聲熄滅,他才踱回自己的房間,按醫生叮囑的數量從隨身的褐色藥瓶裡數出藥片,一口水嚥了下去。藉著月色審視了一遍房間,抽出壓在枕下的魯格槍,重新上膛試了試手感,靠著床頭和牆壁的夾角慢慢坐了下來,這是房間裡最安全的位置——自從他不再需要有人晝夜看護之後,這是他唯一能入睡的方式。

  一一睡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生龍活虎地爬了起來,巴巴地跑去跟霍仲祺商量,可不可以再到軍艦上玩兒一次。霍仲祺一答應下午就帶他去,小傢伙立刻雀躍起來,一個上午都安安靜靜,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他。小霍帶著他在沙灘上似模似樣地壘出一艘「軍艦」來,一一繞著轉了兩圈,很是滿意,便決定給這船起個名字。

  霍仲祺想了想,道:「來,把你的名字寫上去。」

  一一聞言,笑呵呵地在船身上劃了兩下,小霍莞爾一笑:「你這個太簡單了,大名會不會寫?」

  一一點點頭,手指一筆一順地把自己的名字畫了出來,霍仲祺見了,卻道:「寫錯了吧。」

  一一自己看了看,搖搖頭:「媽媽教我的,沒有錯。」

  霍仲祺也不和他爭辯,在邊上重新寫了個「邵」字:「是不是該這麼寫?」

  一一歪著頭看看他寫的,又看看自己寫的,糾正道:「你寫得有點像,不過不對,我媽媽教我是這麼寫的。」

  霍仲祺笑了笑:「你叫邵珩,對不對?」

  「對啊。」

  「那就是這個字。」

  「不是,我媽媽教我的不是這個字。」

  霍仲祺想了想,點著那兩個字試著跟他解釋:「你姓『邵』,是這個字;你寫的這個,也念『shao』,但是沒有這個姓。」

  一一聽到這兒,一口打斷了他:「我不姓邵。」

  「你不是叫邵珩嗎?」

  「是呀。」一一皺了皺眉,覺得這次跟他溝通起來很不順暢,「我叫紹珩,但是我姓顧,我的名字有三個字,我媽媽的名字也有三個字,最前面一個字才是姓。」

  霍仲祺一愣,脫口道:「你怎麼會姓顧呢?」

  一一擺出一個「你好像有點笨」的表情:「因為我媽媽姓顧,所以我也姓顧,我叫顧紹珩。」接著又很體貼地補充了一句,「有點不好寫,你要是記不住,就叫我一一吧,我媽媽也叫我一一。」一邊說,一邊偷偷扁了下嘴,「只有我惹她生氣的時候,她才叫我名字。」

  小傢伙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霍仲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卻凝重起來。

  執掌江寧海軍的黎鼎文和溫志禹是昔年留英的師兄弟,跟著不列顛海軍養足了一副紳士派頭,咖啡、雪茄、高球樣樣精通。霍家在青琅的別墅裡恰巧有去年新置的微高場地,兩人一見技癢,談完公事乾脆就地切磋起來,小霍高球玩兒得不熟,索性靠在沙灘椅上,啜著加了冰的鳳梨汁閒閒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