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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干城/回憶般的柔光靜好,彷彿臨水照花的倒影(6)

  只是他到底動作不便,顧婉凝貿然起身,他不及躲開,簇新的軍裝上濺了不少水跡。他笑吟吟地看著她,卻不說話,只是慢慢放下手裡的水壺,拿過擱在一旁的毛巾,包住她身前濕漉漉的長髮,按了按她的肩。

  她順從地坐了下來,他的手隔著毛巾輕輕揉著她的發,天色漸暗,空氣中的香氛漸漸淡了,唯剩草木清華,他的聲音也有繁華褪盡的寧和簡靜:「我本來是想死在沈州的,可是真到那一刻,我又後悔了。我想,要是我死了,你未必就會開心;要是我不死,以後萬一有什麼事,我總還可以……」他說得依稀有些遲疑,「總還可以……照顧你。」

  她頭垂得更低,他看不見她的神色,而看不見她的神色,他才能繼續說完想說的話:「我只是……你什麼都不用想,你只要知道——不管怎麼樣,我總是在的。」

  霍仲祺在沈州負傷的消息不脛而走。政務院長的公子孤身犯險,危城拒敵原就是搶眼的新聞,有對他略知一二的記者,更曉得這位霍公子乃是個駿馬驕嘶懶著鞭的風流子弟,倜儻英俊便是拍出照片來也比常人漂亮,於是紛紛托請新聞處和在沈州行營相熟的軍官,想要約他做採訪。新聞處亦覺得這件事於戰事人心頗有益處,只是他身份特殊不好勉強,幸而霍仲祺沒有推脫便應承下來。

  一班記者提前做足了功課,此起彼伏地發問,小霍風度極佳,來者不拒,採訪的時間大大超出了新聞處的預計。別人倒還罷了,只顧婉凝在隔壁聽著,不免擔心他重傷初癒難以支撐。好容易那邊的採訪到了尾聲,記者們又要他出來拍照,還有兩個女孩子別出心裁要同他合影,最後連行營裡的幾個小護士也過來湊熱鬧,又折騰了半個多鐘頭。

  霍仲祺雖然應酬得十分耐心,但馬騰也看出來他臉色不對,連忙跟新聞處的人打招呼。果然,這邊人剛一走,霍仲祺身形一晃,就撐在了馬騰臂上。馬騰扶了他進去,顧婉凝一見便蹙了眉,不言不語地端了一盞參湯回來,小霍接在手裡剛要開口,一個新聞處的軍官忽然轉了回來,一見這個情形,面上便有些尷尬,微一猶豫,還是歉然笑道:「今天的事真是麻煩霍公子了。是這樣——有一位時報的記者在蔡司令那邊耽擱了,剛趕過來,想問問您……」

  他話還沒完,馬騰就閃過去一個白眼:「不行!我們團座要休息了,你們沒安排好是你們的事!」

  那軍官神情更是尷尬,他本來也有些猶豫,只因為時報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大報,他才有此一問,此時唯有喏喏點頭:「是我們安排得不妥,那……您看能不能改天再約?」

  霍仲祺舀著一勺參湯慢慢喝了,微微一笑:「別麻煩了,我沒事,過十分鐘你請他來吧。」

  「團座……」馬騰還想再勸,可霍仲祺一擺手,他只好閉嘴,轉過臉擠眉弄眼地給顧婉凝遞眼色,顧婉凝卻不理他,直等那新聞處的軍官離開,方才對霍仲祺道:「你不要撐了。我去請大夫過來,待會兒你照個面隨便說兩句就算了。有大夫的話,別人也不好說什麼。」

  她說罷,轉身要走,卻被霍仲祺叫住了:「婉凝。」

  她懇切地回頭看他,他正垂眸喝著手裡的參湯,慢慢嚥了最後兩口,再抬頭時,眼底有壓抑的慟色:

  「婉凝,你知道的,我不是個英雄。我那時候……是真的想死,我那些死在沈州的兄弟才是英雄!他們的事,應該有人知道。」

  他彎了彎唇角,慘淡的笑意閃爍著微薄的曦光:「更要緊的,是仗打到這個時候,國家需要一個英雄,尤其是一個活著的英雄。你明白嗎?」

  她聽著隔壁談笑風生,看著他又被請出去拍照,金屬肩章光芒熠熠,武裝帶束緊了挺拔的腰身,來日印在新聞紙上給人仰慕的,便是這樣的「國之干城」。目光觸到他的背影,她想起的卻只有初到沈州那天,第一眼見他的驚撼,了無生息的面孔,支離破碎的軀體……那些只能湧血於暗處的猙獰傷口終於都無人得見。

  總算拍完照送走了記者,新聞處的人也在馬騰嫌惡的白眼兒裡識趣告辭,小霍寒白著一張臉,精神一散,額上滲的卻儘是冷汗。顧婉凝連忙解了他的皮帶、外套,正要收起來,霍仲祺卻忽然拉了拉那衣裳:「等一下。」接著,便取下胸前的勳章遞給馬騰:「這個,放到雲關那個陣地去。」

  馬騰略一遲疑,雙手接過那勳章放進衣帶,鄭重答了聲「是」,又挺身行了個軍禮才轉身去了。

  顧婉凝約略明白他此舉為何,然而想了一想,卻仍是惑然:「你的陣地不是在雁孤峰嗎?」

  霍仲祺點了點頭:「雲關有個步兵陣地。」他說罷,靜默了片刻,才又開口:

  「那個陣地是沈州西南的一處關隘高地,我們和扶桑人搶了很多次。守在那兒的一個營,最後一天打退了扶桑人六次,每一次,我在我的陣地都能看見。到了第七次,只剩下幾十個人了,援軍沒來,他們還在拚命。可我知道,沒有下一次了。」

  他說得很慢,口吻只是平然:「陣地要是落在扶桑人手裡,前頭那些人就都白死了,援軍就算到了,也要重新搶回來,很難。所以,我開炮了。」顧婉凝一愣,面孔也倏然失了血色。

  「他們一定知道是自己人的炮,可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想。那陣地上後來——什麼都沒有了。」

  北地局勢平穩,鄴南也暫無異動,參謀本部稍作喘息,正全力安排龍黔的戰事,把控錦西的薛貞生突然和戴氏麾下的雲鄯駐軍聯合的通電,稱江寧政府輕開戰端,決策失當,以致時局艱危,兩地力行「聯省互保」,以維繫地方安定。

  這樣的變故大大出乎江寧政府的預料,灃南戴氏倒不置可否。其實口舌之爭尚在其次,只是錦西一旦脫離掌握,邵朗逸在隆康山區就成了孤軍。邵朗逸還未有表態,參謀本部已接連派員到廣寧斡旋,卻都無功而返。爾後更有消息傳出,如今扶桑人在龍黔戰區的指揮官正是薛貞生昔年留學東洋時的老師。龍黔烽火蔽日,扶桑人對錦西卻全無滋擾,不免有人揣測是薛貞生和扶桑人私下裡早有交易。

  然而,他這幾年在錦西治軍理政多有建樹,且當日虞浩霆對他信任有加,他手中不僅有多年帶出的精銳親信,還有從李敬堯那裡收編的錦西舊部,於是,不管輿論如何騰沸,一時之間,卻是誰也奈何不得他。即便是許卓清親自飛到廣寧同他面談,薛貞生仍是不肯轉圜:

  「卓清,你說我有負總長信任。那我問你,是總長對我薛貞生的知遇之恩要緊,還是錦西數千萬軍民的安危要緊?」

  許卓清冷笑道:「那是你錦西一地要緊,還是民族危亡要緊?你就不怕一念之差,做了『國賊』嗎?」

  薛貞生卻甚是無謂:「民族危亡那是參謀總長的事,我一個錦西警備司令管不了。」說著,馬鞭往對面的水閣裡一指:「你瞧瞧那是誰?連慶昌,燕平數一數二的須生名角。為什麼千里迢迢到我這兒來?因為我這兒太平。」

  他說到這兒,搖頭晃腦地隨著台上的戲碼哼了兩句「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唱罷,笑微微地呷了口酒:「卓清,你要是願意,就留在我這兒吧!江寧那邊的事誰也說不準。我聽說,政府裡頭不光有人想跟扶桑人求和,還有人要勾搭戴季晟。」

  他瞥了許卓清一眼,繼續說道:「這回幸好是沈州沒丟,可下回呢?再打下去,虞軍就是他們的籌碼。總長打得好,他們跟扶桑人談起來能多撈點兒便宜;總長那邊一個閃失,他們掉頭就去給戴季晟當狗。你信不信?」

  許卓清默然良久,忽然道:「你以為總長不知道嗎?」

  薛貞生深吸了口氣,哂然一笑:「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總長想要勉一己之力『渡同胞於苦海,置國家於坦途』我攔不住,可我不能不顧念我的這些袍澤弟兄。」

  許卓清抿了抿唇:「總長就不是你的袍澤嗎?」

  薛貞生酒到唇邊,眼波一凝:「總長,就是總長。」

  「好!」許卓清端起面前的酒站起身來一飲而盡,杯子就地一摔,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