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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告別/沒有告別,就是最好的告別(5)

  「總長。」外頭幾下輕篤的叩門聲,語氣中帶著提醒。

  「知道了。」虞浩霆低聲應罷,在臥室門前略一猶豫,還是試探著擰開了房門。婉凝側身攬著一一,母子倆像是都睡熟了,窗簾濾過的陽光灑開一室微弱的淡金,她腮邊那一痕新傷已看不分明。

  他還記得那年在錦西,給她縫傷口的醫官剛走,她就對著鏡子曲了眉心:「也不知道醫官吃的櫻桃有多大。」他想著那一日的情形,胸口有連綿的微痛,自從她莫名其妙地嫁給邵朗逸,他便常常跟自己說,她就是個不知好歹沒有良心的壞丫頭,可現在想一想,她棄他而去或許真的不是一件壞事。若他已然不能許她「事事順遂」,那至少也該讓她「一生平安」。

  他站在床邊凝眸看她,目光眷眷,卻不敢再靠近一步。他怕自己再靠近一點,又會做出什麼叫她鄙夷的事來。他不能再耽擱了,他知道。從前,他總喜歡在她枕邊擱點東西,有晨起在園中折來的花枝,也有時新的小玩意兒,甚至是他著人偷拍她的照片……他只是想,她醒來的時候,即便看不見他,也有會心一笑。他不能再耽擱了,又摸了一遍身上的衣袋,卻真的是什麼可以拿出來的都沒有。

  他低笑自嘲,這樣也好。於他們而言,沒有告別,就是最好的告別吧。

  等一一喝了橙汁完全清醒過來,已經到了下午。顧婉凝抱著他上車,忽然覺得哪裡不對,便問坐在副駕的葉錚:「你們總長呢?」

  「總長去了沈州。」葉錚回過頭,臉上有罕見的沉肅,彷彿一日之間就入了秋,顧婉凝不由怔住:「是……」

  葉錚低聲道:「夫人,我們和扶桑人——開戰了。」

  蓁蓁和她那只脖子上繫著緞帶的蝴蝶犬同時從台階上衝了下來:「爸爸!」邵朗逸抱起女兒,理了理蓁蓁額上吹亂的劉海:「我聽說你不好好學琴,惹你媽媽生氣?」

  蓁蓁驚異地瞪了瞪眼睛,撥浪鼓似的搖頭:「我好好學的!就是媽媽讓我拿雞蛋,我不小心把雞蛋捏碎了……琴弄髒了。」

  邵朗逸笑道:「是不小心嗎?」

  蓁蓁吐了吐舌頭:「誰讓他們笨,也不會把雞蛋煮熟了給我。」

  邵朗逸抱著她一路走到琴房:「既然是好好學的,那我聽聽你彈得怎麼樣。」說著,便把蓁蓁放在了琴凳上。

  小姑娘一揚下頜,矜傲地看了看爸爸,端足架勢,把琴譜翻到新近在學的一首車爾尼練習曲,纖幼的手指敲出一連串流暢的音階。短短一個段落彈過,邵朗逸連忙拍手讚道:「嗯,是好好學了。」

  蓁蓁跳下琴凳,攀在邵朗逸身上:「爸爸,周叔叔說你要去好遠的地方,你能不能不去啊?你要是不去,我天天彈琴給你聽。」

  邵朗逸拉著她的小手貼在自己頰邊:「爸爸很快就回來了,你在家裡好好學琴,聽你媽媽的話。」

  「媽媽……」蓁蓁摟住爸爸的脖子,小聲囁嚅,「媽媽跟心玫阿姨說,她再也不想見你了。媽媽還說,要是沒有我,她就回家去了。爸爸,這兒不是我們的家嗎?」

  邵朗逸在她臉頰上親了親,故作驚訝地說道:「是嗎?我去問問她。」

  「你來幹什麼?」康雅婕冷然質問,怨毒的目光從邵朗逸面上掃過。

  邵朗逸從孫熙平手裡拿過一個文件夾,打開遞到康雅婕面前,康雅婕接在手裡,只看了一眼,面容有瞬間的僵硬,咬牙笑道:「怎麼?人找回來了,你急著扶正她嗎?」原來那文件夾裡是一式兩份離婚契書,邵朗逸皆已簽字用印。她會讓他們如意?做夢!

  「我若是不簽呢?」

  邵朗逸並不看她,只是慢慢踱著步子,彷彿在賞味房中的古董清玩:「簽不簽都隨你。我這次去龍黔,說不好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就放在這兒,備你不時之需吧。」

  康雅婕惑然看著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聽蓁蓁說,你想回沈州?」

  康雅婕冷哼了一聲,閉口不答。

  「我勸你還是算了。扶桑人這次發難是蓄謀已久,沈州未必守得住。」邵朗逸回過頭,隱約一歎,「你實在不願意待在這兒,可以去廣寧;要不然,乾脆出國去。你可以帶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給我大嫂或者藹茵,你自己看著辦。」

  康雅婕嘲諷地瞥了他一眼:「我父親苦心經營了二十年,也沒讓俄國人和扶桑人佔什麼便宜,到你們手裡就守不住了?」

  邵朗逸垂眸一笑:「我們自然不能望康帥的項背。」他這樣一退千里,康雅婕一時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卻見邵朗逸面上忽然罩了鄭重之色:「蓁蓁說,你該叫人把雞蛋煮熟了給她握。」言罷,轉身而去。

  康雅婕茫然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轉眼瞧見文件夾裡的離婚契書,胸中火起,扯出來就是一撕,然而撕到一半,手卻忽然停住了。

  「我這次去龍黔,說不好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就放在這兒,備你不時之需吧。」

  「你可以帶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給我大嫂或者藹茵,你自己看著辦。」

  他到底想說什麼?

  「方小姐!」

  方青雯的黃包車剛在仙樂斯門前停下,邊上就有人大喊了一聲,她順了順身上的旗袍,下車站定:「今天怎麼是你來了?」

  「是我們團座……啊不!是我們師座讓我來的。」說話的正是一直跟在楊雲楓身邊的那個小勤務兵,楊雲楓是年前調回江寧的,雖然他不常來見方青雯,但卻時時叫手下的馬弁到仙樂斯替方青雯打發「麻煩」,仙樂斯的人也見怪不怪。

  方青雯掩唇一笑,眼波流轉:「哦,原來是他高昇了。鎖子,那你陞官了沒有啊?」

  鎖子赧然搖了搖頭:「我們師座說,不帶我去前線,所以不升我。」

  方青雯笑容滯了一下:「他要調到哪兒去?」

  「我們師座要去綏江。」鎖子說著,把手裡的文件袋遞給方青雯,「這是我們師座給您的。他說,讓我在江寧跟著您,給您當保鏢。我們師座還說,那個姓林的小子不是什麼好鳥,他家裡有個原配,孩子都生了……」

  方青雯打開那文件袋一看,原來裡面放了兩份存折,她急急打斷了那孩子的嘮叨:「你們師座人呢?」

  「我們師座走了啊,一早就去南關車站了。」

  方青雯聞言,把文件袋塞回他手裡:「你在這兒等我。」說罷,轉身上了近旁停著的黃包車:「去南關車站。」

  鎖子愣了愣,追上兩步,喊道:「方小姐!我們師座走啦!」

  站台上儘是列隊的士兵,一眼望過去,軍官都是一色的戎裝馬靴,眉目遮進了帽簷的陰影。站台上倒也有一些來送人的女眷,但卻沒有方青雯這樣四處尋覓張望的。

  身後突然汽笛轟鳴,方青雯連忙轉身,只見濃白的蒸汽從車頭噴吐出來,車廂加速滑過,她盯緊了去看,卻唯有一窗一窗相似的側影……到後來,連車窗也終於高不可見了。

  列車呼嘯而過,被拋下的鐵軌折射著明晃晃的日光,在她眼角刺出一抹淚光。

  這時,一個少校軍官帶人從她身旁經過,跟在後頭的一個小兵覷了方青雯一眼,極輕佻地吹了聲口哨。那少校回過頭來,正看見方青雯一邊蹙眉望著開走的列車,一邊抬手去擦眼淚,那小兵猶自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她,那少校猛然站住,一個耳光劈頭就打了過去,那小兵挨了這麼一下,立刻耷拉著腦袋退到一邊。

  只聽那少校說道:「這位小姐,您要是送完了人就早點回去吧。」

  方青雯忙道:「我想問一問,去綏江的部隊已經走了嗎?」

  那少校道:「小姐,這我不能告訴您。」

  她想追問一句,那他走了嗎?卻忍住沒有開口,帶著感激之色點了點頭,待他們轉身,才從手袋裡拿出絲帕,擦去了唇上的玫紅。

  入夜的仙樂斯依舊酒綠燈紅,明藍艷紫的燈光把舞池照成一尊碩大的玻璃魚缸,其間裙裾飄搖,綴滿水鑽亮片的曼妙女子便是一尾尾瑰麗的魚。

  方青雯裊裊娜娜的身影在人叢中穿行而過,也不理會同她打招呼的男男女女,逕自走到台前,帶著一點倦怠的笑意給了樂隊一個手勢,樂聲戛然而止。

  「今晚是我在仙樂斯的最後一宵。」她在台上語笑嫣然,台下的舞女常客不免竊竊私語,卻見方青雯顧盼之間,柔媚不可方物,「多謝諸位的關照抬愛,別的——我也不會什麼,就唱支歌吧。」

  她朝樂隊微一頷首,短短的前奏一過,她沉嫵的嗓音教人聽在耳中如飲醇醪:

  「莫再虛度好*,

  莫教良夜輕易拋,

  你聽鐘聲正在催,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碧空團圓月色好,

  風吹枝頭如花笑,

  莫教鐘聲儘是催

  ……」

  她身姿搖曳,聲氣纏綿,台下時有喝彩聲和花枝拋上來,她從一個小姐妹手裡接過一枝半開的白玫瑰,低頭撫弄著唱道:

  「不羨月色團圓好,

  我倆也有好*;

  隨那花朵迎風笑,

  我倆且把相思了。

  濃情厚意度*,

  輕憐蜜愛到明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