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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告別/沒有告別,就是最好的告別(1)

  兩天了,她幾乎不敢睡覺,時時刻刻都繃緊了神經,還要應付一一要小鼓、要核桃酪、要爸爸甚至是要回家的各種執拗念頭,他在泠湖的時候,從來都應有盡有,可現在卻是一無所有了。到後來,大約一一也察覺出他們的狀況不同尋常,再不開口跟顧婉凝要什麼,只是安安靜靜地伏在她懷裡,小手抓著她的衣襟,須臾不離,偶爾閉著眼睛喊一聲「媽媽」,那聲音軟軟脆脆,沒來由地叫她心疼。

  兩天了,他們還沒有找到她,是不是意味著她真的解脫了?

  顧婉凝拉著一一在站台上慢慢踱步,暮春的陽光明亮暖煦,她真的是有點累了。小邵珩一步一回頭地看著身後的影子:「媽媽,影子比我高。」顧婉凝回頭看了一眼,童心乍起,笑道:「那你抓住它問一問。」

  一一歪著頭看了看,忽然鬆開顧婉凝,嬉笑著跳到她身後:「我抓你的。」

  顧婉凝欠身一避,影子便飄開了:「哪兒有?」

  一一跟上去追,不想腳下一絆,顧婉凝趕忙俯身來扶他,一一晃悠悠的小身子恰巧被經過的人拎住,婉凝連忙道謝,不料,那人忽然神態極謙敬地低語了一句:

  「不客氣,邵夫人。」

  顧婉凝一驚,抬頭看時,卻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她警覺身後亦有人走近,本能地想把一一護在懷裡,那人卻仍握著一一的手臂不放:

  「夫人,請讓您的兒子保持安靜,否則,我會折斷他的手。」

  顧婉凝抱住一一,輕聲耳語道:「一一,我們碰到壞人了,但是不用怕,很快就會有人來幫我們的,媽媽和你在一起。」

  一一點了點下巴:「媽媽不怕。」

  顧婉凝慢慢站起身,只聽身後有手槍上膛的聲音,握著一一的那人口吻仍然十分謙和:「夫人很樂觀,樂觀是個優點。但我要說明一件事:您和小公子,我們留下任何一個都可以,所以還請您和我們保持配合。」

  他說著,甚至浮出些微笑意:「我們從江寧跟著您到這兒,發現夫人還是很擅長逃亡的。」

  顧婉凝是被鎖在一輛福特車的後備廂裡帶出車站的,車廂再打開的時候,眼前是一處草木幽深的舊庭院。車門一開,撲進媽媽懷裡的一一已經垂了嘴角,兩眼含淚。婉凝擁住他,輕輕耳語:「一一,除了媽媽,不要和別人說話。」

  「您辛苦了。」之前一直挾持一一那人走上前來對顧婉凝微一頷首,「夫人,請——」

  婉凝默然抱了一一踏進迴廊,那人在旁引路,走出幾步,忽然回頭問道:「夫人不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請您到這兒來嗎?」

  顧婉凝卻彷彿並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指點著一一去看園中的草木鳴禽。那人自覺無趣,便也不再多言,顧婉凝的心事卻也一步更沉似一步,不過走了這麼一段路,她能看到的流動哨就有兩處,其他地方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形。

  眼前的廳堂竹簾低墜,一個男子的聲音從淡青色的簾影裡飄了出來:「鷹司君,你的好奇心滿足了嗎?」話音未落,已有人躬身掀起了竹簾。

  顧婉凝把一一放下,牽著他的小手走進來,見堂中一個穿著銀黑和服的中年男子席地而坐,面前的風爐上擱著一柄黑鐵茶壺,儼然是在煮水烹茶。她覺得這人依稀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正疑惑間,只聽方才引路那人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說道:「邵夫人很聰明,但顯然缺乏女子應有的謙敬和恭順。」說罷,轉而對顧婉凝道:「夫人,您大概還不知道,江寧政府的警務和諜報部門都在全力搜尋您的下落。這個時候,因為您耗費如此大的人力精力——」那人搖了搖頭,輕聲嘖歎,「在這一點上,夫人實在應該向我們扶桑女子學習。」

  顧婉凝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鷹司先生,如果您沒有把我帶到這裡,他們就不用花這麼大的力氣來找我;現在您把我帶到這裡,他們在找的就不是一個長官的逃妾,而是貴國的情報機關了。」

  那姓鷹司的扶桑人眉梢挑動了一下,笑道:「夫人多慮了,敝人不過是個普通的生意人,遠沒有您想的那麼重要。」

  顧婉凝聞言,低低一笑:「先生過謙了,您的家族是扶桑華族首屈一指的『攝家』。您剛才說到女子應有的謙敬和恭順,江戶幕府德川家光的御台所鷹司孝子,就是您家族的榮光。她被丈夫冷落,遭人嘲笑,終生獨居,還始終沒有怨言,這樣的『謙敬恭順』確實很難學習。」

  鷹司面色微變,旋即笑道:「想不到夫人對扶桑國史如此瞭解,看來您的丈夫一定經常和您談起這些軼聞。」

  顧婉凝道:「您誤會了,我對貴國事務所知甚少。只不過家嚴曾是旅歐的外交官,所以貴國的華族世家多少總要知道一點。先生出生在這樣顯赫的家族,如果真的只是個『普通的生意人』,您的父親恐怕已經羞愧而死了吧?」

  鷹司乾笑了一聲,道:「聽說您的丈夫非常寵愛您,可我實在很難明白,和您這樣尖刻的女人在一起,男人有什麼樂趣可言?」

  顧婉凝淡淡一笑:「以您的智慧,不能瞭解的事情一定還有很多。井蛙不可以語於海,夏蟲不可以語於冰,這樣的道理扶桑女子一定也知道,只是她們不告訴你罷了。否則,你還怎麼在她們面前沾沾自喜呢?」

  鷹司聽著她的話,面上已有憤然之色,還要開口,只聽那烹茶的男子說道:

  「鷹司君,來嘗一嘗我的茶吧。你現在可以知道,我們中國男人最大的智慧,就是不和女人吵架。」

  鷹司聞言,擠出一個輕快的笑容:「我還有點事情,先失陪了。」

  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顧婉凝一眼,其他人也都跟著鷹司退了出去,堂中只剩下婉凝母子和那烹茶的人,那人做足功夫,細細沏了茶,對顧婉凝坐了個「請」的手勢:「君山銀針,你在泠湖常喝吧?」

  顧婉凝輕輕顰了下眉尖:「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垂眸不語,分明是在笑,卻叫顧婉凝覺得有莫名的陰惻。她攬著一一在茶桌旁坐下,端起茶盞呷了一口,待茶涼了一些,才餵給一一。那人自己也喝了一盞,目光卻只在一一身上逡巡:

  「你叫一一?」

  一一剛想點頭,隨即想起媽媽的話,皺著小眉頭「哼」了一聲,轉過臉埋進了媽媽懷裡。

  那人也不惱,只緩緩說道:「這孩子是有幾分像朗逸,不過,要說像虞小四,也說得過去。」

  婉凝笑微微地擱了茶盞,點頭道:「嗯,連虞夫人也說,四少和朗逸小時候眉眼很有幾分像的。」

  那人審視了她一眼,忽然仰頭一笑:

  「你不用試我,不管這個孩子是誰的,對我來說都一樣。你剛才不是想問,我是什麼人嗎?那我就明白地告訴你,我——」

  他語氣冷漠,臉上的笑容慢慢淒厲起來:

  「是個死人。」

  顧婉凝一驚,「有幾分像朗逸」「虞小四」「我是個死人」、君山銀針……還有那似曾相識的面孔,她猛然間想到了什麼,顫著聲音脫口道:

  「你是……你是邵朗清?」

  那人已恢復了先前的淡然平靜:「這名字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叫過了。」他拿起身畔的一支手杖,支撐著起身,顧婉凝這才發覺,他隱在和服中的右腿似乎是空的。

  「薔薇開處處,想似當年故鄉路。」他低吟如歎,緩緩走到窗前默然了片刻,才對顧婉凝道,「朗逸跟你提過我?」

  顧婉凝也鎮定了下來:「我見過你的照片。」說罷,亦自語般輕歎了一句:「是了,哪兒有父親會親手去殺自己的兒子。」

  邵朗清聳肩笑道:「可是他親手廢了我一條腿。我一無所有躺在去扶桑的船上,和死也沒什麼分別。」

  婉凝安撫地在一一背脊上輕輕摩挲著,輕聲細語:「就算你投靠扶桑人,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邵朗清從夕陽的逆光裡慢慢轉過身來:「你錯了,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看虞小四輸,輸得一敗塗地,輸得爬都爬不起來。」

  他看著顧婉凝愕然的神色,眼中忽然浮出一抹刻毒的笑意:「你說,他現在要是知道你在我手裡,會願意拿什麼來換你呢?」

  顧婉凝沉吟著說:「我和虞浩霆早就沒什麼關係了,如果你跟他要錢,看在他侄子的分上,你要多少他都會給你;可是你如果要別的,虞總長怕是都不會答應了。」她自斟了一盞茶拿在手裡:「之前也有人想拿我和虞總長談生意,結果他們的生意沒談成,我也差點送了命。至於三公子,就算你只是要錢,他也要還一還價的。」

  邵朗清玩味地看了她一陣,重又走到茶桌旁慢慢坐下:「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朗逸和虞小四都找不到你,可我們能?」

  見顧婉凝只是事不關己一般低頭啜茶,他也不再賣什麼關子:「我們有個眼線在匯豐銀行做事,碰巧知道六年前,虞小四的侍從官用你的名字開過一個戶頭。從那以後,每個月都有人去入賬,數目不大也不小,剛好是他每個月的支薪。我也沒想到,虞小四這樣的人還有心思玩兒這種把戲。」

  他輕蔑地一笑,轉了話鋒:「至於我三弟,你跟了虞小四那麼久,他還一定要娶你,要麼是因為你有什麼特別要緊的地方,要麼就是他——特別地喜歡你。」邵朗清說到這兒,浮誇地皺了皺眉:

  「這麼一想,我還真有點拿不定注意這筆買賣要跟誰談呢。」

  顧婉凝同樣報以一個輕蔑的笑容:「扶桑人費了這麼一番工夫謀劃,這件事,輪得到你拿主意嗎?」

  邵朗清的眼神驟然猙獰起來:「我和扶桑人不一樣,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讓虞小四難受!我現在就劃花你的臉,拍張照片寄給他,也挺好。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