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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弄璋/世上如儂有幾人(6)

  邵朗逸還未發話,俞世存已笑道:「夫人請留步。這就是夫人去年新添的小公子吧?敝上欣聞府上弄璋之喜,特意備了一份薄禮,給小公子把玩。」他身後的隨從捧出一方烏木盒,俞世存親自上前打開,只見裡頭盛著一枚漢玉鏤雕的螭形佩,沁紋典麗,古意盎然。

  「俞先生太客氣了,這樣貴重的東西不是給小孩子玩兒的。」她臉上仍是禮貌卻疏遠的微笑,「失陪了。」說罷,便抱著一一轉身而去,只聽邵朗逸洒然笑道:「我這位夫人從小國外長大,和人應酬起來,總是直來直去,不大懂得客套。」

  她抱緊了一一,只覺一步一步都是虛浮的。

  「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當年在軍校的恩師。」二哥?恩師?她想起之前在泠湖的懶雲窩,她翻過邵朗逸的相冊,裡頭有他昔日去國之前和家人拍的舊照,他一一指給她看:「這是我二哥朗清。」

  「你二哥也是陣亡的嗎?」

  「不是,我二哥被戴季晟的人慫恿兵變,被我父親親手擊斃在莒山。我父親也是因為這件事才病倒的。」

  既然如此,俞世存怎麼會到這裡來?他們要談什麼?他和邵朗逸又有什麼可以談?他們要談的事情,會和她有關嗎?

  「媽媽……」一一奶聲奶氣的輕喚讓她心頭一顫,過了週歲的一一已經是個漂亮的孩子了,挺直的鼻樑帶出了一點男孩子的英氣,她把額頭貼在孩子溫暖幼滑的小臉上,方才從腦海中閃過的念頭越發清晰起來,可這念頭卻讓她背脊發寒。

  不會的。他們是兄弟。兄弟?「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當年在軍校的恩師」,父子尚會反目,何況兄弟?可是,邵朗逸那樣的人,會嗎?

  瑤琴不理拋書臥。醒時詩酒醉時歌。他那樣的人,會嗎?她不信,也不願意那麼想。可是,她相信的,會是真的嗎?

  「今日這禮送的也算有心意了。」邵朗逸拿捏著那玉珮笑道,「他們一定是打聽好了一一的名字,才特意選的。」

  「也未必。」婉凝放下手中的湖筆,回眸笑道,「人家都說了,弄璋之喜嘛。」她移開鎮紙,把剛寫好的一頁字拿到邵朗逸面前:「我練了這麼久,你瞧瞧怎麼樣?」

  邵朗逸接過來一看,一篇簪花小楷頗有幾分端雅靈秀,錄的卻是李後主的一闋漁父詞。「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他一字一字看著,輕吟了出來,「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他一邊念,一邊提筆圈出幾個字:「有點兒意思了。回頭你再好好寫一幅,我叫人裱了,掛到蓼花渚去。」他說著,又看了一遍,對婉凝笑道:「你幾時喜歡後主詞了?」

  她微笑宛然:「我之前看到,就覺得……只有三公子才配得起這闋詞。」

  邵朗逸望著她,唯見明眸翦水,一片澄澈,心中有些暖,又有些澀。

  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唯有兩三枝。

  可她這樣知他的心,卻是為著另一個人嗎?這念頭讓他安慰,又讓他覺得淒然。

  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世上如儂,有幾人?

  過了舊歷年,邵朗逸才帶著婉凝母子回到江寧。到了正月十五,虞夫人特意備了家宴,叫邵朗逸帶康雅婕到棲霞來。泠湖的丫頭左右無事,有心去看熱鬧,寶纖便攛掇著顧婉凝也去文廟街看燈。元宵佳節,文廟街這樣上迎公卿、下接黎庶的遊樂之地,絳台春夜,香街羅綺,滿目的月華燈火,龍騰魚舞,讓人再不辨天上還是人間。

  「兔兔,媽媽,兔兔。」一一的小腦袋撥浪鼓似的轉來轉去,不住地縱著身子,顧婉凝幾乎抱他不住,又怕在人群裡擠到,只好交給隨行的侍衛。一一被擎在高處,拉過這個又拽那個,一條街走了不到一半,拿東西的侍衛兩隻手上已塞滿了花燈、糖人兒各色玩意兒。此時,前頭的人群哄然向兩邊一分,一條金光燦然的「龍燈」衝了出來,跟著前頭的「寶珠」,飛沖騰挪,四下裡一片喝彩聲。

  婉凝正抬頭指點一一去看,忽聽寶纖朝她身後招呼了一句:「韓公子!」婉凝回頭一看,近旁一個穿著銀白錦袍的年輕人正是韓玿。她剛要開口,唇邊的笑容展到一半,卻倏然定住了,韓玿身邊和她近在咫尺的人,赫然卻是霍仲祺!只是他一身戎裝在夜色裡不易察覺,她第一眼沒有看見。

  韓玿和小霍也是剛隨著人群擠到這裡,韓玿見顧婉凝面露異色一時驚在那裡,不用回頭也知道霍仲祺的神色只會更糟,他原本是因為小霍此番回來過年,整日鬱鬱寡歡,才拉他出來散心的,不想卻在這裡碰上了顧婉凝,連忙笑容可掬地打圓場道:「你自己帶著一一出來啊,朗逸呢?」

  婉凝連忙轉過臉,倉促地應道:「他到棲霞去了。」她說罷便想帶一一躲開他們,可是面前的龍燈旱船正舞得熱鬧,人群熙攘無處可走,只好按下心中的亂麻,專心哄著一一看燈。

  此刻的乍然相遇,霍仲祺也全無防備,待見她一看到自己便驚慌失措地變了臉色,胸口猶如被重錘敲過。她這樣怕他,這樣厭棄他。她就在他身邊,觸手可及,他卻連看她一眼也不敢。她說過,她不要再見他了。

  他壓到心底的聲音微微發顫:「我不知道你會來。我……我不是有心的,我這就走。」他低低說完,也不知這一片喧鬧中她聽到了沒有,便從人群中擠了出去,全然不顧周圍賞燈人一迭聲的抱怨。他忽然想再看她一眼,可那萬燭光中千花艷裡,隔著千人萬人,他怎麼也看不到她。看不到。

  等韓玿追出來,已不見了小霍的蹤影,他這一走,不單是離了文廟街,卻是連夜便回了渭州。

  皓月當空,圓滿得無失無缺,可月下的人,卻總不得圓滿。

  隔了幾日,韓玿照例到泠湖來教婉凝度曲,婉凝卻總有些心不在焉。等學完了今天的「功課」,兩個人坐下來喝茶,她幾番猶豫,還是遲疑著開了口:「我聽說,這兩年……小霍一直在隴北?」

  韓玿呷著茶,若無其事地點頭笑道:「他在那邊剿匪,輕易不肯回來一趟。」

  婉凝一愣,手裡的茶盞未送到唇邊便放了下來:「剿匪?」

  「嗯,賣命得狠,去年都升了團長了。」

  婉凝眉尖輕顰:「那他家裡……放心嗎?」

  「他那個性子,你還不知道?」韓玿仍是閒閒談笑的腔調,「霍家哪兒有人管得了他?」

  婉凝附和著笑了笑,長長的睫毛都垂了下來:「你該勸勸他。」

  「那也要他聽我的。」韓玿合上茶盞,斂了說笑的神色,「說起這個,我還真有點怕他出事。我聽他那個小副官說,前陣子他剿了呼蘭山的一窩悍匪,肩胛上叫人刺了一刀,還沒好利索呢,這就又回去了。」他沉沉歎了口氣,「幸虧沒傷著骨頭。」他答應過他,絕不在她面前提他的事情,可是也許只有她,才能叫他解脫出來吧?

  一彎殘月鉤在簷前,夜色深沉,她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是因為她嗎?她想起那天,他低顫的聲音——我不知道你會來。我不是有心的,我這就走。」她恍然想起兩年前,她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了。」

  她一直都排斥和他有關的事,他的消息,她不打聽,就不會有人來對她講。之前,還是安琪和她談天,提起譚昕薇訂婚的事,說到這位譚小姐當初追他追得那麼厲害,如今他一走兩年,她便也等不了了。她這才知道,原來他一直都在隴北,幾乎沒有回來過。

  「他在那邊剿匪,輕易不肯回來一次。」

  「賣命得狠,去年都升了團長了。」

  「肩胛上叫人刺了一刀,還沒好利索呢,這就又回去了。」

  她是在為他擔心嗎?她是該怨恨他嗎?她不知道。他的事,她總是不願意去想,也不能去想。曾幾何時,她以為他是這冷冽浮生中的一點輕盈暖色,任性、簡單、飛揚明艷,沒有步步為營的城府籌謀,亦不必小心翼翼地去提防揣度。然而,這世界彷彿永遠都是在教訓她,她以為最不必設防的人一夜之間便將她扯落深淵。她想要恨他。恨一個人,該是怎麼樣呢?盼著他出事,盼著他去死,盼著他生不如死?她不知道,她不願意他出事,她只想……想要這些事都沒有發生過,如果一切都可以回到最初……她想要的最初,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