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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弄璋/世上如儂有幾人(5)

  坐在她對面的邢瑞芬忽然笑道:「邵公子都湊出個』好』字來了,虞夫人就不急嗎?」

  上首的王月嬋也跟著附和:「就是,四少忙歸忙,這點兒空總要有的,從前不也常常陪著顧小姐……哎呀,瞧我這記性,說順嘴了。」

  魏南芸聽到這裡,猛然把面前的牌往前一推:「你們到底是來打牌的,還是來打聽的?」

  邊上三個人連忙鶯聲燕語一邊勸一邊重新理牌:「我們就是隨口說幾句閒話罷了,總不成閉著嘴打牌吧?」

  魏南芸見狀,也劃出了笑紋:「那就好。你們有什麼閒話只管說,可是什麼都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王月嬋聞言,神色忽然有些鬼祟,抬頭看了看,見周圍的下人都離得遠,才憋著嗓子開口:「要說閒話,我還真聽了幾句不尋常的——邵家新得的這個小公子,有人說,瞧著倒像四少。」

  她此言一出,高雅琴和邢瑞芬都閉了嘴,魏南芸掃了她們一眼,迸出一個輕鄙的笑容來:「虧這些人想得出來!那麼小的孩子能看出什麼?就算是像,也是應該的,浩霆和朗逸本來就是兄弟,連我們夫人都說,兩個人小時候眉眼極像的,這有什麼可說的?」

  王月嬋聞言,臉上不免有些訕訕,高雅琴本想說點兒什麼,卻欲言又止。

  直到傍晚,魏南芸出去吩咐開飯,高雅琴才低聲道:「南芸也是裝糊塗,我聽說,之前康雅婕有心整治那丫頭,還是四少到邵家搶了人送到醫院去的,這算操的哪門子心?」

  三個人相視竊笑,都不再言語。

  斑駁的船頭悠悠劃開河面,兩岸棕櫚婆娑,濃綠團團的葉片碩大如扇,河水在視線盡處流入天際。船艙裡地方逼仄,收拾得還算齊整,兩個長衫簡素的中年人對坐閒談,人手一碗鮮粥,正是方才靠過來的艇仔上剛滾好的。

  俞世存攪了攪粥面上的蛋絲、海蜇,笑意隱隱:「司令,這回怕是有幾分意思了。」

  「未必。」戴季晟品著粥,搖了搖頭:「邵三不像他父親,火暴性子直來直去。這個人,表面上淡泊,其實心思縝密,不會做什麼意氣之爭。」

  「所以屬下才覺得,他對汪石卿的人動手,不尋常。」俞世存雖然盡力克制,但話裡話外仍有掩飾不住的急切,「按道理說,他若真是有心跟虞家分庭抗禮,不該拿個不疼不癢的人出來打草驚蛇;但他要是根本沒這個想頭,又何必如此呢?屬下想,他是提醒也好,試探也罷,總之,跟虞浩霆一定是有了嫌隙。」

  戴季晟彷彿聽得有些心不在焉,遠處的河港歸舟如織,人聲水聲一片喧騰,間雜著戲謔的船歌,要細心分辨,才聽得出曲調:「海底珍珠容易搵,真心阿妹世上難尋,海底珍珠大浪湧,真心阿哥世上難逢。」

  多少年了,他再不去想何謂「真心」。舊年從江寧送來的照片裡,有一張她和他挽臂而行的側影,是江寧政府的新年酒會,衣香鬢影間的玉樹幽蘭,依依溫柔,讓他有那麼一個瞬間,竟失了殺心!

  她若泉下有知,該多恨他?疏影,他幾乎脫口而出就要念出她的名字。雪後燕瑤池,人間第一枝。那樣的依依溫柔,毀了,都毀了。她該有多恨他?

  然而也只是那一瞬。如今想起,亦會覺得荒誕。竟然有那麼一個瞬間,讓他幾乎覺得,他毀棄的,或許能在別處找尋回來。可就算是有,也不會是他。他心底冷笑,虞靖遠的兒子,不必深究,就知道是什麼樣的人。

  可是,清詞——他還記得她第一次抱著他的脖子叫「爸爸」,那樣輕,那樣甜得寧馨兒——他不知道上天開的是什麼樣的玩笑,十年之後的她,那樣倔強,那樣執拗,她說她從沒覺得有他這個父親,他惱怒之餘隱約還有過一絲欣慰,如果她遠遠離開這一切,或許也算是種幸運。可是他錯了。虞靖遠的兒子?她遇見他,再沒有幸福的可能。果然。

  他如今想起,亦會覺得荒誕。他居然也有過一瞬間的動搖。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他已然辜負她了,他錯失的,再不能尋回來;又或者,人人都以為理所當然的所謂「真心」,這世間從來就不曾有過。而他也不必再回頭。

  俞世存見他神情若有所失,忽然閒閒一笑:「司令,又或者是我們都想多了。」

  戴季晟神思一斂:「什麼?」

  俞世存半真半假地玩笑道:「邵朗逸再淡泊縝密,虞浩霆再城府深沉,終究都還年輕。年輕就難免氣盛,也難免——或許真就是為了小姐置氣呢?」

  戴季晟一探身出了船艙,和搖櫓的漢子搭了兩句話,回頭對俞世存道:「讓我們在江寧那邊的人去探探邵朗逸。」

  俞世存跟出來笑道:「司令是想探得機密一點,還是招搖一點……」

  戴季晟看著面前的河水悠悠蕩蕩,沉吟道:「該機密的機密,該讓人知道的也要讓人知道。必要的時候,你親自去見一見他。」

  兵強者,攻其將。將智者,伐其情。

  不過,如此。

  顧婉凝原打算入秋之後天氣稍涼下來就帶一一走的,名義上只說是去探弟弟和歐陽,可安琪卻一再央她等過了自己的婚禮再走。不想等到安琪和謝致軒完婚,還未入冬,一一就病了。不滿週歲的小人兒剛會開口叫媽媽,弱弱的咳嗽卡在喉嚨裡,大顆的眼淚掛在睫毛上,眼皮都泛了紅。雖說幾個大夫看過都說沒有大礙,但給孩子用藥都極小心,病去抽絲,母子二人的行程就此耽擱了下來。好容易等一一見好,已經臨近冬至了,婉凝只好給歐陽怡去信,來年春天再做打算。

  一一生病這些日子,邵城也十分掛心,如今一一病癒,邵朗逸便同婉凝商量著帶了這小人兒去余揚探望父親。余揚地轄吳門,此處一大勝景是鄧山的梅花。今年天氣和暖,聽聞有梅花早放,邵朗逸便帶了婉凝和一一去鄧山尋梅。

  此時雖然花事未勝,但一樹樹的粉白輕紅已點綴在了山嶺之間。一一正在學語的年紀,前陣子因為生病鮮少出門,這會兒「走」在山路上格外興奮,攀在邵朗逸懷裡,盯盯這兒蹭蹭那兒,嘴裡也不知道在咿咿呀呀什麼,邵朗逸跟他逗了一陣,抱著小人兒向上一晃:「一一,叫爸爸。」

  顧婉凝走在他身畔,面上的神情滯了滯,輕聲道:「他還不會呢。」

  邵朗逸淡笑著看了看她:「你不喜歡,我以後不這麼逗他了。」

  顧婉凝攏了攏一一身上的斗篷,微微一笑:「沒關係。現在的事,他都不會記著的。」

  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像蟲蟻在他心口陡然一叮。現在的事,他都不會記著的。所以,她才會安然接受眼前的種種嗎?不會記得的事,是不是就等於從來沒有發生過?一一不會記得,那她呢?

  山坳處,一片軒館掩映在幾樹含苞欲放的綠萼間,邵朗逸他們一到,新烤出的梅花糕便配著碧螺春端了出來,兩個人正擺弄著一一品茶閒談,婉凝臨窗一瞥,忽見一行人在梅樹參差中朝這邊過來,在前頭引路的是邵朗逸的副官孫熙平,他身後一人遠遠看著亦覺得眼熟,顧婉凝約略一想,卻是一個決計不該在這裡出現的人。

  怎麼會是他?她竭力鎮定著自己的心跳,又朝那邊張望了一眼:「你還約了別人嗎?」

  邵朗逸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泰然點了點頭:「嗯,是個在余揚的舊識,聽說我這次回來,就相約一見。」他說著,和顧婉凝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卻彷彿都是天衣無縫的坦然。

  說話間,來人已拾階而上,隨著孫熙平走了進來:「三公子,久仰。」

  邵朗逸頷首而笑:「俞先生客氣,朗逸有今日,都拜先生所賜。」

  俞世存亦搖頭笑道:「三公子這是在罵俞某啊!」說著,目光在顧婉凝身上詢了詢:「這位是?」

  邵朗逸在婉凝腰間輕輕一攬:「這是我夫人。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當年在軍校的恩師。」

  婉凝聞言,對俞世存客氣地點了點頭:「俞先生,您好。」接著,便對邵朗逸道:「一一怕是困了,我抱他去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