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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毒鴆/她是埋在他心裡的一顆種子(1)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了。」

  她不想再見他了嗎?那麼,他就不會讓她再見到他。可即便去死,他也該死得理所當然。

  渭州是隴北衝要,風物迥異於關內,大漠長河,雪域蒼山,直截了當的雄渾坦蕩讓人胸臆為之一洗。此處是連接東西的鎖鑰,車馬輻輳,商旅雲集;且由來征戰之地,不少流落潰散的敗兵游勇亦不乏落草為寇者,因此邊匪猖獗。霍仲祺到這兒來是尋死的,卻沒想到有人比他更不愛活著。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兵,說他們是「兵」都抬舉了他們。他從前在沈州也好,在錦西也罷,虞浩霆麾下的嫡系都是奔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的軍容去的,即便不是嫡系,也能訓練有素,軍威不墮;然而涇源的兵,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霍仲祺到涇源的那天,還真有個保長抖抖索索來上報匪情,說到莊子裡抓出一個插千的土匪,不想這人是個狠角色,用碎瓦片插死了看守,摸黑走脫了。既有人來探風,那必是有桿子要來「砸窯」,那保長便慌忙來給官軍報信。

  駐防在涇源的官軍不到五百,營長彭方城書沒念過兩年,從大頭兵混到現在,也就沒再往上指望了。這彭營長尚摸不清霍仲祺的路數,言辭之間就多有保留。雖說兩人同是少校銜,但二十出頭握著劉長官手信的少校和三十幾歲駐防在邊地的少校,就不可同日而語了。若是他無心在此盤桓,那自己亦不好表現得太積極;若他年輕氣盛,有心借此撈點資歷,那自己也不可太畏縮叫他拿住痛腳。

  霍仲祺初來乍到,亦不熟悉此地風土「匪」情,謙辭再三,只說自己多在江寧中樞,奉上峰之命到此歷練觀摩,自然唯彭兄之命是從云云。這彭營長見他態度誠懇並無驕色,推脫了兩句,便開口向那保長詢問詳情。霍仲祺聽他問得認真,且送走那保長之後即令副官叫了下頭一個姓孟的連長過來,諸般籌謀頗覺穩妥。不料此後直到第三日,那孟連長才點了人馬出發,一路行軍不緊不慢,不見半分抖擻精神,霍仲祺心下詫異,卻也不好直言,只作懵然求教。

  這孟連長軍階低過他,又道他是個「欽差」,言談間十分客氣。此時看他面嫩,又受他一聲「大哥」一支煙,猜度他多半是剛畢業的軍校生,腰上那支叫人眼饞的魯格槍八成連活物都沒指過,便半真半假地念了點兒門道給他。

  涇源多年匪患,周圍的莊子都自建了民團,長槍土炮多少也都有點家底,因此,敢「砸窯」的土匪想必有些斤兩。既然插千的走脫了,莊子裡已然有了防備,那土匪若有把握必然「速戰速決」,若無成算則不會動手。若是後者,官軍無非是去安一安人心,因此不用著急;若是前者,就叫民團先扛上一陣,打得差不多了,他們再出手,救人於急難,更叫莊民感念,「勞軍」也更加賣力——即便去得晚了,叫桿子砸了窯,他們跟著蹤跡追擊一番,殺傷幾個掃尾的匪眾或者抓出個把「照局」「拉線」的通匪之人,也算「戰果」。

  「再大的桿子,也不會明著跟官軍叫板。咱們去到莊子裡,桿子不來,他們是安生了,可到了年底,營座拿什麼跟上峰交代?總得有匪,咱們才有的剿。」

  霍仲祺不料這些人竟如此油滑,皺眉道:「不能徹底剿了這些桿子嗎?」

  孟連長「嘿嘿」了一聲,復又作勢一歎:「剿?怎麼剿?按讀書人的說法,土匪都是一窩子幾個洞的『狡兔』!今天在涇源,明天就在固涼,咱們這點兒人,還能追過去?再說,他跑這麼一趟,咱們就點足了人馬去剿匪,別的莊子有樣學樣,咱們哪顧得過來?就算咱們顧得過來,日子長了,他們倚仗著官軍,民團就荒廢了……得叫他們也帶著點兒警醒!」

  他前頭的話確還算是實情,可後頭這些就其心可誅了,霍仲祺聽著,不由心裡搓火,卻壓著不肯發作,權作不明世事,只一味和顏悅色地跟他套近乎。兩人並轡緩行,這連長愈發散漫下來,馬鞭子往身後虛劃了一下:「說句不怕挨槍的話,咱們這些弟兄能有什麼奔頭?當兵吃糧……」

  一語未了,只聽「砰」的一聲槍響,隊首的一匹馬應聲而嘶,馬上的一個排長已栽了下來,肩上一朵血花,還能聽見罵聲,想必沒傷到要害。那孟連長頓時變了臉色,還沒來得及勒馬,一旁的山楊林裡已起了連串的槍聲,一把坐收漁利的算盤還沒撥好珠子,竟被人打了埋伏。

  霍仲祺翻身下馬之際冷冷瞥了他一眼,也不開口,避在近旁的灌叢裡一面分辨突如其來的槍聲,一面打量這班官軍的動作。片刻之間,已覺得好笑,在此打埋伏的土匪人手和裝備都有限,不過是老套筒的毛瑟槍和自製的獵槍,加起來能有十支?另有兩支駁殼槍似乎是在一個人手裡,槍法還算可圈可點。這樣的人馬就敢來伏擊小七八十號官軍,倚仗的無非是手段刁鑽,要是他沒猜錯,大概有兩三個人是匿在樹上放槍,居高臨下倒是佔了不少便宜。

  這隊桿子的能耐固然有限,他們帶來的官兵就更可笑了,若不是那連長罵罵咧咧地叫人「散開」,這幫仁兄一驚之下恨不得自己人絆倒自己人,霍仲祺瞧著不免替這些土匪可惜,這會兒要是扔幾個手榴彈出來,就划算得很了。

  可自己就有點兒不那麼划算了,他雖然是來尋死的,可跟這麼一幫人混在一起,他領章上那顆花跟著他本就委屈,這麼一來就更委屈了。

  他正想著,還真有顆手榴彈撂了出來,眼看就要落在他身邊不到兩米的地方,還真是想什麼有什麼。他正要就地滾開,一眼看見邊上一個個頭不高的小兵竟是一動不動,一念閃過,搶過去把那顆正落地的手榴彈抓在手裡,朝林子裡響槍的地方擲了回去,轉臉對那小兵罵道:「這麼想死啊!」

  一句話出口,才聽到爆炸聲,心道這擲彈的土匪也是個生手,手榴彈拉開引信五到六秒才會爆炸,就這個距離,他扔得也太早了。轉念一想,土匪哪兒來的擲彈手?等到現在才扔出一個,可見這樣的東西他們也不多。

  再看那面如土色的小兵,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也不知道是被手榴彈嚇的,還是被他嚇的,剛想安慰他一句,忽然想起那年在沈州,他對他說:「帶兵的人,厚賞嚴罰,恩威皆重。你的性子,格外要記住:慈不掌兵。」

  他面色微沉,凜然掃了那小兵一記,再不理會他,那小兵回過神來,反而往他身邊挪了挪,周圍幾個軍士亦覺得這年輕人倒有幾分膽色。那邊一炸,槍聲滯了一滯,那孟連長便親自督著兩個班的兵猶猶豫豫往林子裡找,剛挪出去五六米,當前三人就相繼中了槍,餘下的人越發畏縮起來。

  霍仲祺見狀心下一歎,這哪是剿匪,分明是送上門兒被匪剿來了。想了想,對身邊那小兵低聲吩咐道:「去把你們排長叫過來,快!」那小兵連「是」都不答,站起身來拔腿就跑,霍仲祺眉頭一鎖,朝他喊了一聲,「彎腰,找隱蔽!」

  一個紫黑臉膛的排長來得很快,低聲叫了一句「長官」,不等霍仲祺開口便道,「孟連長說,這點兒小狀況不值得您身先士卒,讓我帶您到視野開闊的地方觀戰。」

  霍仲祺一聽就知道是那連長怕自己有什麼閃失,不好和上頭交代,不由心中冷笑:兵帶成這樣,就惦記著這點兒事,自己要真交待在這兒,還非栽給他不可了。他心裡這麼想,臉上對那排長卻是極和善地一笑:「大哥怎麼稱呼?」

  那排長一愣,連忙回話:「報告長官,我叫賀寶鼎。」

  霍仲祺點了點頭:「賀排長放心,我在沈州和錦西都是上過戰場的,就算不會帶兵,也能周全得了自己。不過,我瞧著你們連長心地太好了些……我有個能立功的主意,不知道賀排長願不願意試試?」

  賀寶鼎看他這個不慌不忙的做派確實像是歷練過的,然而於他的話卻不太相信,他是個粗人,也不擅做作,舔著嘴唇嘀咕道:「立功也是我們長官的。」

  霍仲祺聞言正色道:「你們連長讓你過來,為的是我大小是個『欽差』,今天的事要是成了,我保你的功勞不會叫人昧了去,怎麼樣?」說著下巴朝前一揚,「就這麼個打法,殺敵八百,自損一千,我這個初來乍到的都不忍心,您忍心?」

  賀寶鼎低著頭想了想,猛一點頭:「長官軍令,我是要聽的。」

  「你先找七八個會擲彈的準備好,等我的信兒,我給你手勢,你就讓他們拉引線,你數到三,叫他們一塊兒扔;剩下的人等前頭炸開,再衝過去……」

  賀寶鼎聽他說著,已經理出了頭緒:「成,我這就去!」

  「等等!」霍仲祺趕忙叫住他,「你手底下有沒有槍法好的?叫他過來。」他叫個槍法好的人來,是想解決掉匿在樹上放槍的土匪,沒承想抱著槍過來的卻是剛才那個十六七歲的呆小兵,霍仲祺蹙著眉看了看他:「你槍法好?」

  小兵畏畏縮縮地點了點頭:「長官,我天天給我們連長打兔子。」

  霍仲祺歎了口氣:「你跟著我,我讓你打哪兒你打哪兒,行嗎?」

  那小兵這次頭點得爽快:「行!」

  趁著那邊吸引火力的工夫,霍仲祺帶著他往林子裡摸了一段,一停下來就低聲吩咐他:「十一點鐘方向,六十米,上面……」卻見那小兵懵然看著他,一臉呆相:「……長官,啥方向?」

  霍仲祺一怔,臉上忍不住寫出「拜服」兩個字來,他自己都是沒進軍校沒受訓的半吊子,就這麼一班人也算兵?

  不過呆歸呆,小孩子槍打得確實還行,一槍放出去,樹上的人應聲摔下,霍仲祺剛想誇他一句,那小兵卻白著臉磕磕巴巴地說道:「長……長官,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