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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不疑/一生歡愛,願畢此期(3)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這樣在意他的心意?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可是如果她捨不得,那她要怎麼辦呢?若別人是懵懵懂懂地墮入網中,她卻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踏進來的。一滴眼淚將落未落,露台上的燈突然亮了起來,幾聲細碎響動,兩扇百葉門已被人推開了。

  許多年後,她總會想起那一晚,正是一滴眼淚將落未落的時候,他突然「破」門而入,彷彿習慣了暗夜的人驟然看見一束光:「我七歲之後,就沒在自己家裡翻過牆了。」分明是自嘲,但那自嘲裡也帶著驕傲,他隨手丟了什麼在床邊的矮櫃上,「丁零」一響,原來是截鐵絲。

  他是從隔壁露台翻牆撬鎖進來的,可他走進來的風度卻像是華堂張綺筵,直教紅粉回。她以為他會問,會否認,會分辯,可他沒有,他抬手就把她抱了起來:「你要是不想跟我說話,就不說。」

  她良久無言,他也只是靜默,用毯子裹緊了她擱在膝上,一點一點拆開她的髮辮,手指緩緩在髮絲間梳過。他終於開口,聲音很慢也很輕,像給入眠的孩子說故事:

  「韓玿在教你《折柳陽關》了,是不是?」

  她仍是不聲不響,他卻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那裡頭有一段李益的念白: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志。豈敢輒有二三。固請不疑……是什麼意思,他和你說了沒有?」

  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固請不疑。

  不用別人告訴她,她也明白,只是他該記得這樣的「皎日之誓」最後也還是辜負了。《紫釵記》裡的霍小玉已然是個聰明的,不求死生以之,不求與卿偕老,只求八年相守,攜手一段錦瑟華年,之後,任由他「妙選高門,以結秦晉」。那樣驕傲的女子,懇求得卻這樣低,可即便是這樣一點希冀,也辜負了。

  「我只記得霍小玉的念白:一生歡愛,願畢此期。」她一字一頓,冰泉泠泠,輕愁薄怨,卻讓他有一種悲涼的滿足。

  「不許這麼想。」他捧起她的臉,語氣裡有寵溺,神情卻是肅然,「婉凝,說你喜歡我,說——」他要聽她好好說一次,不是曲意敷衍,不是譏誚賭氣,他要聽她好好說一次。

  他眸光迫人,是威壓,亦是懇求;能禁錮她,亦能沉溺她。

  她恍然錯覺,他幾乎同她一樣可憐:「我喜歡——你喜歡我。」她面上有微薄的笑意,像湖水挽留夕陽的最後一點碎金,有一種讓人傷心的暖。

  她不期望他懂,他最好永遠都不要懂。她希冀他和她記憶塵封中的那人不同。她等著他皺眉,迫著她說他想聽的話;然而,他怔了一下,卻笑了。她從沒見過一個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樣好,如春風吹過,花開次第,他就噙著這樣宛轉溫存的笑意,俯在她耳邊,氣息纏綿:「我也是。」

  她愕然的神情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她不會懂,她也不必懂。

  夢巴黎永遠都是越夜越喧囂,葉錚卻想不出駱穎珊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能到這兒來消遣什麼,一邊減速一邊問:「這地方你很熟嗎?」

  駱穎珊從手包裡拿出口紅在唇上補了補:「我沒來過。」

  葉錚又是一愣:「那你來幹嗎?」

  「我聽說這裡有桌球打。」說話間已有門童上前開了車門,駱穎珊拎起裙子利落地跳下車,夜色般的裙裾中纖長小腿驚鴻一現,附近的暗影裡就響起一聲讚歎的口哨。駱穎珊漫不經心地跟葉錚擺了擺手:「謝謝你了。」

  葉錚看著她在霓虹燈下,唇色妖嬈,總覺得有些異樣,乾脆也下了車:「正好我也閒著,陪你玩一會兒。」

  夢巴黎這種地方魚龍混雜,駱穎珊雖然幹練,但終究是個女孩子,這會兒又是艷妝便服,怎麼看怎麼讓人不放心。況且,他還從來沒見過女孩子會打桌球。

  葉錚雖然不是常客,但夢巴黎有點頭臉的管事都認得他,見他帶著一個女子過來說要玩桌球,連忙又開了一間球室,專引著他們進去。駱穎珊也不客套,把大衣丟給侍應,一邊選球桿一邊笑謂葉錚:「你面子倒不小。」

  葉錚在球桿上擦著殼粉笑道:「我哪有什麼面子?一半是我爹的面子,一半是總長的面子。」

  駱穎珊想起早前聽聞過葉錚是青幫出身,不由好奇:「我聽他們說,你爹是什麼『大』字輩的師父,很有江湖地位的,那你幹嗎要從軍呢?」

  青幫內部規條繁冗,解釋起來頗為麻煩,亦不足為外人道,至於他為什麼要從軍嘛……嗨,其實他自己也說不太清楚,葉錚自失地一笑:「好玩唄!」一時見侍應開了球,便笑道,「你是女孩子,我讓你三桿。」

  駱穎珊也不推辭,俯身一桿,一顆紅球落袋,才斜斜瞟了他一眼:「就為了好玩?茂蘭說你畢業的時候,他跟四少一起去觀禮,你還是第一名呢!不過,我可看不出來,你還有這個本事。」

  葉錚懶洋洋地倚牆笑道:「我這叫真人不露相。你們女人懂什麼?」思緒卻遠遠飄進那年暮春,燕平城裡的繁花明迷——

  他們躲在胡同深處的一壁花架下,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居然都還笑得出。他那時候不過一點三腳貓的功夫,也學人打抱不平,卻反而被旁人拔刀相助了一回。

  那個和他年歲相仿的白衣少年,臂上帶了傷,挽起的衣袖上沾了塵,卻依然叫人覺得清華凜冽,那不驕恣的傲然態度叫陽光一觸到他的輪廓,也斂了光焰。

  和他見過的人,都不同。

  等到追他們的人經過許久,兩個人才開始交談。

  他說:「我叫葉錚,你呢?」

  他說:「我姓虞。」見他仍然目光執著,才補了一句,「我在家行四,家裡人都叫我小四。」

  葉錚熱絡地湊過去:「那我也叫你小四吧!」他似乎是怔了一下,沒有應,也沒有反對。

  他們又聊了些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了,其實都只是他自己在說吧?

  最後,他忽然靈機一動,撞了撞他的手臂:「哎,不瞞你說,我家裡堂口不小,你要是願意,就跟著我混,我保你出人頭地,在燕平城裡有一號。怎麼樣?」

  那叫「小四」的少年看著他,眼裡隱約存了一點笑意,學了他的話,口氣卻清淡:

  「哎,不瞞你說,其實我家裡堂口也不小,不如你跟著我混吧!」一面說著,一面折了近旁的荼蘼枝在地上輕輕劃過。

  葉錚聽了,眼中一亮:「那也成!敢問貴幫頭貴字派?貴前人尊姓上下?」

  「小四」卻沒理會他的盤道條口:「你要想找我,過兩年,到定新軍校去。」說著,起身便走。葉錚猶追問道:「你要去投軍?」卻沒聽見他答話。

  直到他走遠了,葉錚這才想起,他都忘了問他究竟是姓「於」還是姓「俞」。悻悻然坐下,撿起他方才丟下的荼蘼枝在手裡轉了兩下,發覺他劃下的是一行字:長安少年無遠圖。

  長安少年無遠圖?是說他嗎?他怎麼就知道他「無遠圖」了?不就是去投軍嗎?去就去!兩年之後他真的考到定新,從老師到學生,姓于姓俞姓余姓喻的他都找過了,卻根本沒有他。

  這算什麼?他耍他?他沒考上?他想捲了行李就走,轉念一想,他要是明年來呢?無論如何,他得讓他知道,他來過。他科科都取第一,只等著畢業典禮的時候參謀總長親來授劍。他的名字也寫在新聞裡,他總能看得到了吧?

  那天,他戎裝筆挺地坐在前排,來觀禮授劍的卻是剛回國不久正在整編第七軍的虞家四少。

  虞家四少?「我姓虞。」「我在家行四,家裡人都叫我小四。」他心頭一跳,令官洪亮的聲音已響徹禮堂:「全體起立!敬禮!」

  那頎長挺拔驕陽雪峰般的身影從他面前經過,果然。

  「哎,不瞞你說,其實我家裡堂口也不小,不如你跟著我混吧?」

  「你要想找我,過兩年,到定新軍校去。」

  一別滄海,那——他還記不記得他了呢?

  他從他手裡接劍,敬禮。

  他更沉著更鋒銳,唯有眉目清華依稀還是舊時的錦繡少年。

  那一聲「小四」無論如何也叫不出來,他看得見他眼中的風煙千里,日月江川。

  他一個人坐在學校後頭的河邊,那年暮春的繁花明迷猶在眼前。他說他:長安少年無遠圖。怪不得。

  忽然有人遞過來一個銀色的小酒壺,他回頭看時,本能地站了起來,卻不知該不該去接那酒壺,呆呆站著,竟忘了整裝行禮。

  虞浩霆若無其事地在他身邊坐下,擰開酒壺喝了一口,又遞過來給他。

  葉錚也只好接了酒坐下,有意做出一副豪氣干雲的樣子來,一大口倒進嘴裡,眼淚立刻就竄了出來,他以為是酒,誰知道居然是醋!

  齜牙咧嘴跳起來看著虞浩霆,指了指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捉弄他的人反而不動聲色,義正詞嚴:「你人在軍中,又不是假期,怎麼能隨便喝酒?」

  葉錚抹了抹嗆出來的眼淚,忽然笑了。他只覺得,這四年的辛苦沒有一天是白費。

  虞浩霆也笑了,起身解了自己的佩槍遞給他:「以後再管閒事,這個比較好用。」

  長安少年無遠圖。

  葉錚移過球桿,瞄住一隻藍球,輕輕一擊,那球應聲落袋。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是句唐詩。他就是長安少年無遠圖,可他願意為他把後面那句續下去:長安少年無遠圖,一生惟羨執金吾。此時顧恩寧顧身,為君一行摧萬人。

  總算沒有太丟臉!

  葉錚知道自己今天實在是有失水準,沒辦法,誰跟一個像駱穎珊這樣穿著低胸禮服,而且身材還很不錯的女人打球,都得失准吧?

  她俯身擊球的時候,他都不敢站在她對面!然後,他發現站在她身後也很不妥,側面也不太妥。他今天來跟她打球就很不妥,可他要不來,叫她跟別人玩兒,那簡直就是非常非常非常不妥。

  駱穎珊剛才一桿打出三十分,連贏了兩局,倒很是神采奕奕:「今天就到這兒了,我請你喝酒!」

  葉錚擱下球桿笑道:「哪有贏家請輸家的?我請你。這兒的雞尾酒調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