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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解語/他們叫我作風信子的女郎(7)

  「她……」虞浩霆欲言又止,唇邊卻不自覺地浮出一抹笑容——他今天出門的時候,婉凝正在庭院裡輕輕晃著打鞦韆,長髮逶迤,散落如瀑,鵝黃的絲絨長裙起伏搖曳,瑩白的柔荑握在黛青的鞦韆索上,有一種深靜的美,syne卻在一邊心急火燎地上躥下跳。他抬眼一望,原來屋頂的青簷上蹲了一隻灰撲撲的松鼠,小爪子點來點去,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得意……

  「等我帶她回棲霞你就見到了。她是個貪玩兒的,嫌棲霞拘束,這些日子一直住在曤山。」他的笑容清暖明亮,卻暈開了她心上的那一點澀意。重重疊疊的記憶裡,她竟找不到一個能與之相媲的片段。她一直以為,驕傲凜冽如他,並不會有這樣的纏綿溫柔。

  原來,他不是不會,只是不曾讓她窺見。

  那麼,他想讓她「幫」他什麼呢?讓她允諾會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安然分享愛人嗎?從她願意愛他的那一刻起,她就預料到了或許會有這樣一種可能。她也早就從那些筆調各異的信箋裡,讀到過他身邊來來去去的佳人紅顏。可是,事到眼前,為什麼她竟還會覺得疼?霍庭萱摩挲著手裡小巧的細瓷茶盞,語調愈發溫和:「……那你想讓我怎麼幫你呢?」

  虞浩霆呷了口茶,緩緩說道:「我們雖然沒有正式訂婚,不過——」他說到這裡,含笑攤了下手,「要是我現在忽然要和別的女孩子結婚,你會不會覺得有點不舒服?」

  霍庭萱聞言,有一瞬的恍惚,她還未來得及反應,虞浩霆已接著說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種計較面子的女人,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多,但我還是想問問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霍庭萱垂了眼簾,低低重複了一句。這些年,從來都是別人話到一半,她就明白應該如何應對,可這一次,她竟不知道她應該給他什麼樣的反應。

  虞浩霆一邊在兩人杯中添茶,一邊語帶調侃地解釋:「不管是做負心薄倖的那個,還是做『縱被無情棄』的那個,我都無所謂,但憑霍小姐吩咐。」

  原來,他要她「幫」的是這樣一個忙。

  原來,她錯得這樣厲害。

  她以為她已經想好了最壞的打算,卻不知道,自己竟錯得這樣厲害。

  隔著裊裊升騰的茶煙,他和她近在咫尺,卻仿若依然隔著萬水千山,她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有什麼東西在她心底一點一點灼燒,可她說出口的話,卻連語氣都像他:「那我可要好好考慮一下了。」

  「好。霍伯伯那裡,回頭我去談。」虞浩霆聽了,也淡淡一笑,「你剛回來,應酬一定不會少,我就不耽擱你了。」說著,便起身準備告辭。

  「浩霆,你等一下。」霍庭萱亦站起身來,「我也有事要跟你說。」

  「什麼事?」

  「眼下國內的電台都由外商自辦,不過是做廣告之用,但有收音機的人家只會越來越多,傳遞消息公告,電台要比報紙快……」霍庭萱娓娓道來,虞浩霆便明白她話中所指,認真點了點頭:「我叫人去安排,多謝。」

  杯中的茶已冷掉多時,堂中只剩下霍庭萱一個人,她像牙色的修長雙手擱在群青的衣裙上,每一個褶皺都在淡紅的落暉下反射著凝紫的暗光,如雕塑般端然完美。

  「姐姐。」霍仲祺遲疑地邁過門檻,低低喚了一聲,霍庭萱轉眸看他,他的人卻在逆光裡看不清神色。

  霍仲祺緩緩走到她身邊坐下,小心翼翼地問道:「姐,你和四哥……」他實在不知道如何措辭,只好勉強笑了笑,「我聽母親說,快的話,聖誕節之前就安排你跟四哥訂婚了。」

  霍庭萱望著他,了然一笑:「那位顧小姐,你見過了吧?」

  霍仲祺一怔,脫口道:「婉凝的事,四哥告訴你了?」

  婉凝?仲祺也知道了嗎?她輕輕點了點頭,霍仲祺顧不得去體味自己心頭的百味雜陳,忙道,「婉凝她……她不知道你跟四哥的事,她起初也不願意和四哥在一起。姐,將來……我知道你跟致嬈還有韓小七那些人不一樣。你別為難她,她不是……」

  「你誤會了。」霍庭萱打斷了弟弟的語無倫次,「浩霆是來跟我說,他打算同這位顧小姐結婚。」霍庭萱語氣平靜,霍仲祺卻愣在了那裡:「那……你們?」

  「他不想因為這件事傷了我的面子,所以,來問問我的意思。」霍庭萱唇邊的笑容如落花離枝,眼波一片空靜。

  霍仲祺詫異地看了看姐姐,如釋重負地一聲苦笑,十指相合,抵在眉心。四哥這樣快就來見姐姐,他心下焦灼,卻又隱隱藏著一絲期待。他總以為四哥事事都勝過他,可唯有一樣,虞浩霆給不了她的,他卻可以,沒想到……是他錯了。

  霍庭萱見了弟弟的反應,越發詫異:「這位顧小姐,你和她很熟嗎?」

  一句話問得霍仲祺沒了聲音,他默然良久,才溫言道:「姐,有件事父親母親也不知道。我們這次在錦西,李敬堯的人抓了她要挾四哥罷兵,我去廣寧跟他們談,結果碰上戴季晟的刺客。」他話到此處,目光一黯,「婉凝——她替我擋了一槍。」

  霍庭萱眉尖微蹙,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她怎麼會在軍中?」

  霍仲祺言語中夾著無奈:「之前她跟四哥鬧彆扭分開了,朗逸騙她說四哥在前線受了傷,把她哄到錦西去的。」

  連邵朗逸都如此煞費苦心,他一定是很在意她吧?弟弟不過寥寥數語,她卻忽然發覺,原來自己離開的日子竟是這樣漫長。

  冬夜的月光清冷高曠,滿目繁華都覆了霜,手裡的書頁緩緩翻過,每一行都像一道傷: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

  荒地上長著丁香,

  把回憶和*參合在一起,

  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霍庭萱的額頭輕輕抵在窗邊的一格玻璃上,迷離燈光中反射出的影子也虛幻如夢。她詫異自己怎麼沒有哭?詫異自己怎麼還能夠語笑嫣然地坐在餐桌邊上,聽母親打趣她和他的少年往事?她纖長的手指在冷硬剔透的玻璃上,描著自己的影子——

  那時候,他們都還是孩子。他們在花園裡逗著貓說話,一眼沒看見,仲祺就從核桃樹上跌了下來,他搶上去抱他,兩個人都摔在地上,仲祺磕破了腿,抽抽噎噎地被他背了回來。

  她偷偷找來藥水紗布,酒精棉球塗上去,弟弟的眼淚啪嗒啪嗒不停地往下掉,他站在邊上皺眉看著,忽然開口道:「小霍,你要不要學騎馬?」

  霍仲祺一聽,淚眼婆娑中連忙點頭。

  「我上回去雲嶺,看見他們新弄來幾隻小馬駒,有一匹雪白的,身上還帶著胭脂點子;另外一匹烏紅的,額頭上一痕白,四隻蹄子也是白的,就是脾氣不太好……」他這邊說著,霍仲祺聽得認真,已然顧不得疼了,不等他說完,便道:「我要那匹白的,四哥,你給我留著吧,我明年就能學了。」

  等她給仲祺包好傷口,送他出去的時候,才發覺他肩上的襯衫劃了個三寸多長的口子,一道參差的劃痕洇了血跡,她剛要開口,他卻突然回頭叮囑她:「要是霍伯母問起,你就說是我非要拉著小霍去摘核桃的。」

  仲祺永遠都像個孩子,他卻從來都不是個孩子。

  後來他們去雲嶺,卻根本沒有他許給小霍的那匹「渾身雪白,還帶著胭脂點子」的小馬,弟弟撇著嘴抱怨:「四哥,你幹嗎騙我?」

  她在邊上微微一笑,對霍仲祺道:「你這就是『好了瘡疤忘了疼』。」

  虞浩霆此時已翻身上馬:「小霍,你姐姐可比你聰明多了。」

  她一直以為,他和她,有無須多言的默契。這世界當真好笑,當她視若瑰寶的珍藏被別人拿去的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早已錯過——又或者,是她根本就不曾擁有?

  「『一年前你先給我的是風信子;

  他們叫我作風信子的女郎』

  ——可是等我們回來,晚了,從風信子的園裡來,

  你的臂膊抱滿,你的頭髮濕漉,

  我說不出話,眼睛看不見,

  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麼都不知道,

  望著光亮的中心看時,是一片寂靜。

  荒涼而空虛是那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