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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解語/他們叫我作風信子的女郎(2)

  不料顧婉凝仍是搖頭:「你很重,力氣還很大,你還咬我,不讓我睡覺……」她語無倫次地說著這件從來不敢跟任何人說起的事情,終於如釋重負,「你很嚇人的,你知道嗎?」

  虞浩霆聽她說著,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們分開這些日子,他反省過許多事,卻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他一直自認這方面自己還是很不錯的,尤其是對她,從來都是百般嬌寵,著意的溫存體貼,她明明就是很喜歡,只是害羞不肯說罷了,沒想到,她竟是這樣一番「觀感」。他卻不知道,他越是一點一滴留意她的反應,就越叫她覺得難堪;那些叫她羞憤欲死的「喜歡」,一旦纏綿過後,就全被她算在「很嚇人」的範疇之內了。

  他從來沒有這樣挫敗過,疏解不開的*彷彿也成了一種嘲諷,他把臉埋在她頸窩裡,深切地呼吸著她的清甜,卻再不敢碰她。

  突如其來的靜默曖昧又詭異,婉凝點了點他的肩,小心翼翼地問:「你要睡了嗎?」

  「嗯。」虞浩霆含混地應了一聲,片刻之後,便聽見她猶猶豫豫的聲音:「那我也要睡了。」

  她這是叫他走嗎?他怎麼走得了?他仍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聲氣十分冷淡。他是生氣了嗎?婉凝試探著在他肩頭揉了揉:「其實你也沒有很壞……」

  也沒有「很壞」,呵,她是給他台階下嗎?他不知道是該歎還是該笑,卻不防她竟朝他身上偎了一偎,「別動!」他聲氣急促,顧婉凝一驚,一動也不敢再動了。

  良久,才聽虞浩霆問:「你在舊京的時候,會想我嗎?」

  這一次,他的聲音很靜,叫她想起夜雪初霽的遠山,傲岸又寂寞。

  你會想我嗎?

  她每次想起他,都會覺得那麼不可理喻,可悲,可笑,她不知道該怎麼說,那些讓她惶然的閃念算是想念嗎?她並沒有想要和他在一起,她不過是想知道他好不好。她說想,那一定是在騙他,可是說不想,也不是真的,她咬著唇,彷彿自言自語:「我會盡量不去想。」

  虞浩霆窩在她頸間無聲一笑,若叫解語應傾國啊!她就不肯哄他一句嗎?可若是真的不想,又哪兒還用得著「盡量」呢?真真的任是無情也動人,她呵……

  細雨霏微的庭院寂然無聲,院子裡植著兩株香樟,闊大的樹冠暈開濃綠的蔭,濕濛濛映出一窗碧色,偶爾有飛鳥歸巢離樹,振羽的聲響異常清晰。

  顧婉凝早飯吃得興味索然,此時和駱穎珊下棋也心不在焉,她本來就棋力有限,又敷衍著落子,未到中盤,已潰不成軍。駱穎珊也覺得無趣,抬手把盤中的棋子「嘩啦」一抹:「你想什麼呢?」

  「嗯?」顧婉凝也不在意,托著腮下意識地便朝窗外望去,「沒什麼啊。」

  駱穎珊見狀,一本正經地抬腕看了看表:「人家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三個鐘頭不見,算是多久呢?」

  顧婉凝手裡握著方才沒來得及落下的一顆棋子,掌中一點沁涼如簷前落雨滴進手心,懶懶答了一句:「四個半月吧。」

  駱穎珊「撲哧」一笑:「假正經!」說著,瞇起眼睛狐疑裡帶著曖昧,「總長前些日子更忙,我怎麼沒見你這麼掛念他?」

  婉凝起身俯在窗口,看著外面的細雨如絲:「我沒有。」

  她沒有掛念他,她只是在想,他是生氣了嗎?她昨晚說罷那句「我會盡量不去想」,他撫著她的頭髮低低說了一聲「睡吧」,就再也沒有開口。等她醒來,他的人已經不在了,她卻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是昨晚,還是早上?他陪著她的時候,她總是睡得很沉。他是生氣了嗎?是因為她說他「嚇人」,還是因為她說她不肯去想他?

  駱穎珊見她薄愁淡淡若有所思,心裡也生出一股惆悵來,依她的樣子支頤靠在窗台上:「要是你這樣的還愁眉不展,我這樣的可怎麼辦呢?」她平日裡總是英氣爽朗,此時這樣柔聲一歎,倒叫顧婉凝有幾分意外,想了一想,蹙眉問道:「他比你大了快二十歲,你跟他話都沒說過幾次,你喜歡他什麼呢?」

  駱穎珊嘟著嘴招呼給她一個「你不懂」的眼神:「我第一次見他,就想起一句話——『矯矯莊王,淵渟嶽峙』,出處我都不記得了,只這一句記得清楚。那樣的男人,就算跟著他去討飯,都讓人覺得安心。」她前一句憶得古雅,後一句卻說得俗白,顧婉凝聽了不禁莞爾:「你想要跟他去討飯可難了。」

  駱穎珊鼓了鼓腮,整個人瞬間就變作了「氣餒」的象形字:「人家有妻有子,相敬如賓,我也就說說罷了。」

  顧婉凝剛想安慰她幾句,忽然外面衛兵行禮的聲音一響,她的心跳立時就漏了一拍,瞥見迴廊裡人影晃動,連忙從窗邊避開了。

  雨滴順著屋簷落在階前的秋海棠上,在暗紅的葉脈上激起一下下的心跳怦然。

  虞浩霆隔著淡赭色的簾影望見顧婉凝,心上沒來由地輕輕一抽,她靜靜立在窗邊,聽見他進來也沒有抬頭,淡薄的天光落在她身上,明明暗暗,彷彿煙雨空濛中的柔枝委婉,有撐不住雨濕花重的委屈。

  駱穎珊還沒來得及跟他行禮,虞浩霆已經走到顧婉凝身邊,牽起她的手:「怎麼了?」

  顧婉凝搖了搖頭,卻仍是垂著眼睫不看他,她忽然一陣委屈。《詩經》裡說,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可在心裡默默念過,無端就叫人覺得悵惘。既見君子,便是花月佳期,之前的荒涼宛轉風雨如晦自然都不必再提,那些曲折的女心轉眼便成了三春好處無人見,十二亭台是枉然。

  虞浩霆見她抿著唇默然不應,面上劃開一抹帶了苦意的笑容,將她拉在懷裡,輕柔耳語:「你還在氣我呢?」

  她仍是搖頭,他還要問,卻突然發覺她的手臂圈在了他身上,輕微又執拗地用力,若有若無之間那不可言說的依賴,讓他驟然一僵。

  「那天在廣寧,槍響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只是後來我看見仲祺臉色那麼壞,我才想,不會我真的就這麼死了吧?」她娓娓地說,話裡還牽著幾分跳脫的笑影,他的懷抱卻愈髮束緊了。

  「那時候,我只後悔一件事。」她抬起頭,頰邊似暈上了簾外的棠紅,「之前在竹雲路,我知道我說那些話,你一定會傷心……其實,我沒有那麼想,我只是想氣你走,我應該告訴你的,可是我不想再提了。」

  她輕輕吁了口氣,臉頰貼到他胸口,既見君子,雲何其憂?那一晚,她躲在暗夜中,從窗簾的縫隙裡看他,漫天冷白,岑寂無聲,他孤寞如巖的身影卻是她最深的委屈。

  她的話一句一句落在他心上,柔柔撫過那些無人窺見的傷口,彷彿一束暖亮的柔光照進幽寒的深潭。那感觸太過深切,竟讓他無法言喻,只能擁緊了她,閉目一笑,柔聲道:「是我不好。我那天就該帶你回去,女孩子從來都是口是心非的。」

  懷裡的人卻幽幽如歎:「那我會恨你的。」

  虞浩霆低頭在她發間落下一吻,眉目間的笑容一絲陰霾也無:「我不怕你恨我,只要你不為難你自己。」說著,拿過衣架上的披肩裹在她肩上,「走,我們去趟廣寧。」

  戰事將歇,廣寧城內還是一片蕭條,街面上行人不多,仍在開門做生意的店舖不過十之三四。婉凝本來以為虞浩霆過來有公事,沒想到車子卻停在了一處酒樓門前:「我們到這兒來幹嗎?」

  「吃飯。」

  虞浩霆牽著她徑直上到二樓,郭茂蘭已等在那裡,見他們上來,便推開了包間的門。顧婉凝四下打量了一眼,包間裡頭的陳設修飾都尋常,壁上的條幅字畫乏善可陳,窗外也不見別緻風景,唯有綠蔭掩映,不由奇道:「為什麼到這兒吃飯?」

  虞浩霆只含笑望著她:「不為什麼。」

  片刻工夫,已經有勤務兵過來上菜,幾樣蜜碗、到堂點還罷了,等涼粉鯽魚、開水白菜幾道菜上來,顧婉凝一嘗便笑了:「這裡做菜的師傅是李敬堯家的。」

  「我原想請他去江寧的,可他卻說故土難離,我只好出本錢給人家開店了。」虞浩霆悠然笑道,眼波如杯中淺碧的酒,「不過,我跟老闆說好了,要是虞夫人喜歡,就得麻煩他歇業兩天,到江寧來燒幾樣菜。好不好?」

  顧婉凝一邊跟碟子裡的魚肉糾纏,一邊若無其事地微微一笑:「我記得——虞夫人喜歡淮揚菜。」

  虞浩霆斂了笑意,把她面前的碟子端了過來,用筷子撥著魚刺,娓娓說道:「之前我跟家裡說,要替父親守孝三年,不談嫁娶的。我們這次回江寧先訂婚,明年再行婚禮,你說呢?」說著,把剔好的魚肉遞給她。

  顧婉凝頰邊飛紅,用筷子點了點碟子裡的魚肉:「吃魚的時候別說話,有刺。」

  虞浩霆含笑點了點頭:「好。」

  婉凝慢吞吞吃了碟子裡的魚,見他猶自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只好擱下筷子,悶悶說道:「明年我還沒有到20歲。」

  虞浩霆笑道:「你是一定要等到滿了20歲才嫁人嗎?」

  婉凝輕輕咬了下筷尖,猶猶豫豫帶著一點撒嬌的意味:「不是,我不想結婚。歐陽的姐姐就不結婚的,我們都佩服她。」

  虞浩霆又替她拆了片魚肉,幽深如海的眼眸在她臉上迂迴了一遍,像探尋又像是安撫,既而柔聲道:「就算是我們結婚,你想要做什麼,你儘管去,我又不會攔著你。」他話音一落,就聽見顧婉凝小聲嘟噥了一句:「你見過有總長夫人每天去上課的?」

  虞浩霆手中的酒杯停在了唇邊,抬眼望著她凝眸一笑:「你說什麼?」

  顧婉凝見他神色曖昧,心中一省,訕訕紅了臉:「沒什麼。其實——結婚這種事也沒什麼意思,八十年前就有個女作家寫過:婚姻遲早會被廢除的。」

  虞浩霆沉吟一想:「你喜歡george sand?」

  顧婉凝聞言倒有了興趣:「你也看她的書嗎?」卻見虞浩霆不置可否地皺了眉:「法國人到現在也沒有廢除婚姻。那結婚——就沒有一點好處嗎?」

  婉凝默默吃著東西,覷了覷他的臉色:「也不是,有一個好處的。」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