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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思凡/不如憐取眼前人(4)

  西山是舊京附近的避暑之地,草木清幽,山泉疊響,但卻並不險峻,且有幾座香火頗盛的古剎掩映其間。眼看夕陽漸落,董倩他們一路行來,所遇遊人都是下山的,唯有他們一路往上。

  幾個女孩子和湯克勤都相熟,卻不大認得霍仲祺,但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對春風和煦的英俊少年總有些天然的好感,小霍又是一以貫之的倜儻溫柔,行到半山已經儼然比湯克勤還要熟絡了,反而顧婉凝和董倩牽著手走在一起,又逗著上下逡巡跑來跑去的syne,倒跟他說不上幾句話。

  直到一班人停在半山的涼亭裡休息,霍仲祺才走過來,低笑著對顧婉凝道:「你得幫我個忙。」

  「怎麼了?」

  霍仲祺笑微微地皺著眉,回頭朝另外三個女孩子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我跟她們說我正在追求你呢!」

  顧婉凝聞言,眼神明亮促狹:「那我可是榮幸之至了。」

  「你們有個女同學倒是很擔心我——」霍仲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越發柔軟起來,「她說,這件事難度太大,恐怕我去追求你們那位舍監女士還要容易些。我跟她說,那我也沒有辦法,誰讓我偏偏就這麼一往情深呢?」

  顧婉凝「撲哧」一笑:「你放心,我一定不會『答應』你的。」

  霍仲祺一怔,明知她是順著自己的意思說笑,心裡卻忍不住騰起一點苦澀,半假半真地苦笑著說:「想不到我也有這麼一天,唉……」

  顧婉凝見他煞有介事地搖頭長歎,不由笑道:「過些日子,我就在學校裡大哭一場,只說霍公子負心薄倖,另有新歡了,替你把面子賺回來好不好?」

  霍仲祺蹲下身子由著syne在他手上輕輕舔著:「千萬別!那你的女同學少不了要咒我狠心短命,等回頭我去了眉安,真叫人說中了就不好了。」

  顧婉凝面上的笑容一滯:「你是說……」

  霍仲祺點頭道:「我本來也要跟你說的,下個星期我就走了,你要是有什麼事就和韓玿說,小七胡鬧慣了,你別往心裡去。」

  顧婉凝張了張口,卻是欲言又止,她問什麼似乎都不合適,只好低低說了一句:「那你自己要小心。」

  霍仲祺莞爾一笑:「你不用擔心,沒事的。我之前在沈州的時候,覺得他們炮兵團挺有意思,這一回想去看看實戰。」

  錦西雖然多年來不涉南北之爭,但內部卻一直派系林立,爭鬥頻頻,但外人一有異動,這些人就立時調轉槍口稱兄道弟齊齊對外了;因此,無論是虞軍西進龍黔,還是戴季晟直取雲鄯都沒有再動錦西。

  這些年,廣寧的李敬堯一家獨大,或打或拉,幾年間錦西已然成了一統的局面,李敬堯的煙土生意也越做越大,沿江往東,一直賣到了眉安,這盤生意原本就隱秘,經手的中間人都是商販,江寧政府在眉安的官員也有從中抽成的,是以始終相安無事。

  不料近一年來,眉安的駐軍卻突然抽了風似的專門查禁煙土生意,攪得李敬堯不勝其煩,抓捕煙販也罷了,上個月虞軍竟然越界在武堰扣下了一大批貨,連去交割的一個營長也公然「法辦」了。這純然便是挑釁了,一時之間兩軍都向眉安地界增兵,劍拔弩張之勢,一觸即發。

  就在這個當口,霍仲祺接了虞浩霆的電話:「小霍,我打算在錦西試試新編第九軍的炮兵,你想不想去?」

  他想不想去?

  他有點想,又不太想。在北邊那一年,他覺得最有意思的就是炮兵,卻一直沒機會參與實戰,虞浩霆這麼一說,他的確心裡癢癢,可他又不願意離開燕平。雖然他藏了心事不敢讓顧婉凝知道,但他也覺出婉凝如今對自己頗有幾分依賴,他原還怕出了韓佳宜的事情,又惹了她傷心,沒想到她這些天反倒開朗了許多,是她已經不在意之前的事了嗎?

  那麼……他想到這個,心裡就是一熱,這個時候他不想離開她,他捨不得。

  可要是他們真的在一起了,四哥那裡怎麼辦呢?

  他不是有意要叫他難堪,他能為他豁出性命去!

  他只是……

  他只是喜歡她。

  所以,虞浩霆一問,他就答應了,他要讓四哥知道,他能為他豁出性命去。

  他只是,喜歡她。

  他們攀上山頂的時候,正看見夕陽的最後一墜,小霍望著顧婉凝,見她的人籠在柔和的霞光裡,輕軟的素白衫子被晚風吹出了微微的波紋,唇邊一抹淺笑,溫柔恬靜,如風中鈴蘭。

  他以前總是說走就走,想留就留,從來沒有過離情,到這一刻,卻忽然有些後悔,錦西戰事一起,他說不好什麼時候回來,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了,那淡淡的一縷離愁,卻又彷彿鐫得極深,他想跟她說點什麼,偏不知從何說起,忽然冒出一句:

  「等我回來,你的《思凡》也該學好了,到時候你演一回讓我瞧瞧?」

  顧婉凝聞言一笑:「好啊,韓玿說下一折教我唱《佳期》,說不定到時候我也學好了呢。」

  霍仲祺笑道:「你別說大話,《佳期》裡的那支《十二紅》很不容易的。」

  顧婉凝聽了,面上不由得有些訕訕,她學戲這段日子,只有韓玿正經聽過,雖然韓玿說她嗓子不錯,身段也有了,但她也知道即便自己學得不好,韓玿顧著她的面子,也不會說得太直白,因此她對自己學戲的水準並沒有什麼把握,只是她和霍仲祺如今十分熟絡,在他面前不謙辭自矜罷了:「我也不知道我學得怎麼樣,韓玿說還好。」

  「韓玿說好,那就一定是好了,要是你學得不好,他一定嫌你唐突了昆腔,早就不肯教你了。」霍仲祺見她赧然含羞,連忙笑道,「那說好了,等我回來,你連《佳期》一起演給我看。」

  「要是我學得不成,你取笑我的時候可要給我留點面子。」

  「嗯,我只說是韓玿教得不好。」

  顧婉凝連忙笑著擺手:「那你還是笑我好了,免得他以後真的不肯教我了。」

  天色漸暗,之前綺麗的雲朵都沉成了灰藍,幾個女孩子把從宿舍裡帶出來的床單鋪在草地上,擺了麵包、罐頭、水果出來——卻是湯克勤和小霍一路背上來的。

  有句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會兒五個女孩子湊在一起,果然熱鬧得也和戲園子差不多了,先是議論學校裡同學老師的有趣無趣,說著說著就轉到了董倩和湯克勤身上,十*歲的女孩子說起這些事情格外有一種帶著嬌羞的興奮,彼此貼在耳邊小聲說大聲笑,傳了幾圈下來,所有人都說了聽了,只剩下湯克勤滿臉茫然,霍仲祺在聽了他的八卦之後,很仗義地用一支煙把渾身不自在的湯克勤解救了出來。

  顧婉凝卻在奇怪,她彷彿很久沒有這樣快活過了,可是心裡卻又覺得寂寞,那牛奶糖一樣單純的快活像浪花湧起的泡沫,簇擁著孤島般的寂寞,那歡快那喧鬧她都觸得到,可是浪花一衝到靜默的岩石邊緣就退了下去,怎麼也不能上岸。

  「再過兩年,我帶你到西瀾江看月亮。」

  兩年,西瀾江。她以為他是隨口一說,原來他早就有了打算。

  她抬頭看月亮,那樣柔和清亮的銀白,即便她和他再也不會有交集,至少,他們看到的月亮是同一個。她忽然覺得驚惶,卻不知道這驚惶從何而來?是因為方纔她腦海裡閃過的念頭嗎?

  這一生,她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這難道不是一個該讓她安穩安全安慰的念頭嗎?

  不是的。

  她心裡有個柔軟卻執拗的聲音在說。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她念「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驚鴻一掠,想到的是他;她晨起練字,寫得最多的是那首《長干行》,一筆一畫,她學的是他;冷雨敲窗,雪落青簷,月上海棠,滿地梨花……能觸動她的,無論是憂是喜,心底的第一個閃念就是他。

  她在想什麼?她怎麼會這樣可笑又可悲?她再也不必見他了,可她怎麼忽然就會覺得害怕?

  「幾點了?」她撫著syne的腦袋,輕聲問。

  霍仲祺映著月光看了看表:「十點多了。」說著,抬眼望了望寂靜的夜空,「你是擔心今天沒有流星嗎?」

  顧婉凝搖搖頭:「本來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霍仲祺見她有些意興闌珊,便笑道:「你要是無聊,就好好想想有什麼願望,免得一會兒真的看見流星,想不起來,就可惜了。」

  一直過了午夜,幾個女孩子都有了倦意,夜空中仍是一片靜謐,繁星閃耀,銀河清淺,濛濛的一牙細月溫柔得像少女的眉彎,山間的風也細細的,婉凝拉了拉加在身上的毛衫,霍仲祺一見,連忙解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你要是困了,就睡一會兒,看到流星我叫你。」

  顧婉凝望著他靜靜一笑:「謝謝你。」

  霍仲祺默然了一陣,忽然道:「婉凝,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這個『謝』字,你以後再也不要跟我說了。」霍仲祺輕笑著說,「我第一次見你,你跟我說了兩遍;我第二次見你,你跟我說了四遍……我們認識這麼久,你跟我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個。」

  顧婉凝怔了怔,脫口道:「……你記性真好。」她有些詫異又有些尷尬,「我沒有留意,對不起。」

  霍仲祺失笑道:「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我就是覺得,你總說這個『謝』字,也太生分了。」

  「其實——這幾年好多事都是你幫我。」顧婉凝輕輕咬了下嘴唇,「歐陽走了,寶笙……我沒有什麼朋友,也沒辦法和別人做朋友,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她聲音很輕,一字一句像花片落上水面,在霍仲祺心裡點出綿綿的漣漪,唇邊的笑意也像壓抑不住的漣漪:「所以,這個『謝』字你真的不能再說了。」

  「好吧!」婉凝盈盈笑道,「嗯,那我以後只能說that"s very kind of you,sir。」

  霍仲祺蹙眉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什麼都不許說。」

  正在這時,只聽不遠處的湯克勤說了一句:「倩倩,倩倩,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