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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春風/她的美是淬了毒的鋒刃(3)

  「我出來得急,沒換衣服,這樣到學校來找你,沒關係吧?」霍仲祺見她跟一個擦肩而過的同學打招呼,輕聲問道。

  顧婉凝歪著頭看了看他,笑道:「沒關係。休息日的時候,我們學校附近常能看到軍官,不過,都是空軍。」

  「為什麼?」

  「好像是昌懷有一個空軍基地,找個飛行員做男朋友可是件頂時髦的事。剛才上樓叫我的那個女孩子,就有個空軍男朋友。」顧婉凝說著,輕輕一笑,「不信,你回頭去跟他們借身空軍制服,再來跟我們學校的女生搭訕,不敢說有十足的把握,六七成還是有的。」

  卻見霍仲祺笑著搖了搖頭,「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如今可是一心一意只做好人了。」

  顧婉凝絞著手袋的鏈子想了想,狐疑道:「你是不是在江寧惹了什麼麻煩,才躲到舊京來的?」

  「你就不能想我一點好的?」霍仲祺皺眉道,「你走了之後,我可一直都在前線呢。」

  他這句話說得正經,倒讓顧婉凝有些赧然:「是我小人之心了。我暑假的時候可能會到報館去實習,要是霍公子以後在戰場上成了英雄,可要給我個做採訪的機會。」

  霍仲祺笑道:「那還是算了。在戰場上當英雄,一不小心就是烈士了。」

  兩個人說著,已經走到了學校門口,霍仲祺的車就停在路邊,卻不是警備司令部的車牌,而是一輛米黃車身的凱迪拉克,夜色之中頗為顯眼。霍仲祺見她打量車子,微微一笑:「這車不是我的,一個朋友剛從美國訂回來,借給我玩玩兒。」

  車子開出了一段路,霍仲祺和她談笑了幾句,忽然覺得顧婉凝沒有方才在學校裡那樣活潑,悄悄打量了她一眼,卻見她眉宇間一片惘然。

  不管是在國外還是回國之後,顧婉凝坐車都極少坐在副駕,她還記得那天和虞浩霆從國際飯店出來,他開了車帶她去芙蓉巷,她從來沒見過他自己開車,很覺得新鮮,看了他好一會兒。他的側臉很好看,眉峰軒傲,眼尾狹長,那天,他穿了身淺灰的西服,打了煙紫的領帶,她私心揣度,甚至覺得他有些太過好看了,或許是因了這個緣故,他才總是習慣著軍裝嗎?用戎裝凜冽淡去幾分濁世佳公子的風華翩躚。

  「你在想什麼呢?這麼入神。」霍仲祺偏過臉問她。

  「沒什麼,想我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霍仲祺低低重複了一句,笑著說,「我小時候頂淘氣的,你呢?」

  顧婉凝唇邊浮著一縷淺淡的笑意:「我也淘氣過一陣子,後來就懂事了。」

  小霍仔細看了看她,笑道:「我倒想不出,你淘氣起來是什麼樣子。」

  她淘氣起來是什麼樣子,她自己也快忘記了吧?

  自母親離開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淘氣過了,一次也沒有。從她在報紙上看到那張婚禮的照片開始,她就知道,所有事都不同了。

  「父親」沉默溫雅,和記憶中寵溺縱容她的那個人全然不同。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能耐心地照料她和旭明這麼多年——只因為母親在他生命中短短一瞬的驚鴻照影嗎?

  「疏影的小詞填得很有心思。」他談到母親,就像說起一個深鐫於記憶中的摯友。父親總希望給她最好的教育,她知道,他大約是很希望她能像母親一樣,否則,他就覺得有愧於那個風華卓然的女子。

  對她而言,他與其說像一個父親,倒不如說更像一個老師。不是他不夠疼愛她,而是從母親離開的那一刻,她就在小心翼翼地度量著這疼愛的尺度。她知道,他對他們並沒有義務。她不願意再給他添任何麻煩,她不挑剔,沒要求,彈琴跳舞讀書,用各種各樣的事情來消磨精力和時間。他盡量扮演好一個父親的角色,她便努力去做一個最乖巧懂事的女兒。

  一直到她十四歲生日那天,她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於是直白地問他:「你是不是愛我媽媽?」

  他的回答並不讓她滿意,他說,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有很多種,即便是愛,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方式。

  她追問:「那你呢?」

  他並不信仰基督,那天卻引了一段《新約》:「哥林多前書裡說: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她沉默了一會兒,冷笑道:「這麼說,我媽媽的愛是不夠包容忍耐了?」

  顧婉凝對葡國菜印象不多,只記得鱈魚和葡撻,點了這兩樣,其他的便索*給侍應。等侍應生過來上酒,顧婉凝瞥了一眼那酒,卻有些吃驚,葡國自產的白葡萄酒按理說也不錯,可那侍應取來的卻是一瓶舊年的羅曼尼·蒙哈榭,她忍不住對霍仲祺道:「酒是你點的嗎?」

  霍仲祺無所謂地一笑:「我叫他們選一瓶最好的來,怎麼了?」

  顧婉凝抿了抿唇:「還真是最好的。」說罷,又看了看周圍,葡式餐廳不像法國餐廳那樣精緻奢華,即便她穿得簡單,也不算失禮,四周的壁紙是輕暖的粉紅色,許多裝飾都和海洋有關,不知道餐廳主人是不是還在追念早已湮滅了幾個世紀的帝國榮光,只是其他的桌子都是空的,她不免有些奇怪:「今天是禮拜六,居然沒有什麼人。」

  「這餐廳剛開,知道的人少。」霍仲祺一邊說,一邊拿起酒杯衝她點了點頭,「你能不能喝一點?」這家餐廳剛開是不假,但卻不至於沒有客人,只是他提前打好招呼包下全場罷了,連酒也是他提前預備好的。

  顧婉凝輕輕轉了下杯子,抬手在杯子上虛劃了一下,笑道:「白蘭地我能喝到這裡,這個還可以多一點。」

  兩個人吃了飯出來,霍仲祺剛要給她開車門,顧婉凝卻停住步子,想了想說:「你喝了酒,還是不要自己開車了。」

  霍仲祺一愣,見她兩頰嬌紅,水汪汪的眼睛認認真真地瞧著自己,心裡一陣酥麻,連忙點頭道:「那你稍等一會兒,我打電話叫人過來。」

  顧婉凝卻搖頭道:「現在還早,我坐電車回去好了。」說著,朝前面一指,「那邊就有電車站。」

  霍仲祺沉吟了一下,笑道:「好,那我先送你回去。」

  初春的晚風雖然沒了冬日呼嘯凜冽的氣勢,但吹在人身上仍是寒意十足,他們在站牌下等車,霍仲祺背對著風口擋在她身側,顧婉凝向他柔柔一笑:「沒關係,剛剛才喝了酒,我不冷的。」

  暖黃的燈光下,她眸光瑩亮,面上如同被胭脂暈過,頰邊、眼尾都泛著淡淡的荔紅,那嬌潤的顏色直從他眼裡沁到心裡,霍仲祺連忙移了目光:「就是剛喝了酒,才怕吹風。」想了想,又正色道,「我也看出來你能喝一點,不過,你一個女孩子以後跟人在外頭吃飯,最好不要喝酒……」

  他正說著,忽然覺得顧婉凝打量他的神情有些怪異,便住了口,「怎麼了?」

  顧婉凝眉眼之間俱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我在聽霍公子教訓呢。你這個樣子,倒跟我們那個舍監差不多。你放心,旁人可拿不出這樣好的酒來給我喝。」

  霍仲祺一聽,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分明是自己約她出來吃飯,又特意備了酒,這會兒反而在這裡一本正經地說教。

  顧婉凝猶自抿唇笑道:「不過,你今天運氣倒好,沒有碰到我們的舍監,下次要是被她撞上,才有得你受。之前我們宿舍有個女孩子晚了五分鐘回來,被她數落了半個多鐘頭才罷休,從《聖經》一直講到《朱子家訓》。

  「還有一次,董倩的男朋友來找她,被舍監截住了,把籍貫身世、部隊長官全都查問了一遍才放過。後來董倩跟我們說,那位湯少校的事情,恐怕連她知道的都沒有舍監清楚……」

  霍仲祺望著她笑語盈盈,心思卻只停在那句「下次」上。

  下次?

  他沒聽錯,她是說下次,她願意他再來見她嗎?那麼,別說是被舍監教訓,就是槍林彈雨裡要他衝過去,他也肯的。

  「零零」的電車聲響驚動了心潮起伏的霍仲祺,兩人上了車,售票員打量了他們一眼,對霍仲祺道:「長官,買票嗎?」

  霍仲祺點了下頭,從衣袋裡摸出一塊銀元遞了過去。那售票員看了看他,低著頭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卻不去接他的錢。顧婉凝連忙從手袋裡找出幾個銅元來:「雙虹橋。」那售票員又覷了覷霍仲祺的臉色,才接了錢撕票給她。

  他們往後走了幾步尋了位子坐下,霍仲祺才輕聲問顧婉凝:「怎麼電車上買票不找錢的嗎?」

  顧婉凝莞爾笑道:「兩張票只要六個銅元,你拿一塊大洋出來,讓他數一百幾十個銅元找還你嗎?人家還以為你是不肯買票,才故意為難的。」

  霍仲祺想了想方纔那售票員的神情,低頭一笑,瞥見顧婉凝手裡的車票,便道:「你給我看看車票。」

  顧婉凝知道他沒有坐過電車,事事新鮮,便把車票遞了過去,霍仲祺拿在手裡看了看,感歎道:「原來坐電車這麼便宜。」

  他們前頭亦坐了一男一女,女的一直絮絮說著什麼,過了一陣,聲音漸高,男的卻端坐著一言不發,彷彿是夫妻吵架的樣子。只聽那女子說著說著,聲氣憤然起來:「你老實同我講,那個許小姐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那男人四下看了看,低聲道:「哪有這種事?」

  女子浮誇地冷笑了一聲:「你怎麼知道沒有?難道你問過她?」

  「沒有。」

  「什麼沒有?是你沒有問過她,還是沒有這回事?」

  「沒有就是沒有。你不要整天亂想,她不過是待人活潑熱情些罷了。」

  「你急著替她撇清什麼?活潑?那個妖妖調調的樣子到了你們男人眼裡就是『活潑』『熱情』……」

  「有什麼事回家裡去說,在外頭嚷什麼?」

  「她做都做得出,我說說又怎麼樣?你別想糊弄我,你到底和她有沒有事?」

  「我都說了沒有,你還要怎樣?」

  「你以為我會信你嗎?」

  「那你還問我做什麼?」

  「我就是要聽你一句真話。」

  「那還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