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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兩情/我聽見你的心跳了(4)

  這裡是江寧有名的夜市,顧婉凝和歐陽怡她們曾經來過,但凡江寧有特色的小吃在這裡都找得到,而且最是地道,她怎麼也沒想到虞浩霆會帶她到這兒來:「你也知道這裡?」她這副神情倒在虞浩霆的意料之中:「你不會以為我生來就只長在陸軍部吧?」當下便拉著她進了芙蓉巷,衛朔帶了兩個侍衛遠遠跟著。

  今日虞浩霆和她出來吃飯,換了便裝,一身淺灰色西服,打了煙紫的領帶,在這樣的紅塵巷陌中,儼然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只是舉止之間,多了一份凌厲抖擻。顧婉凝穿了條薄荷綠的洋裝裙子,領口袖口都蕩著薄軟的荷葉邊,她一抬手,柔滑的衣袖就飄飄落下,露出一截瑩白的手臂來。這些天,她大多一個人悶在棲霞官邸,此刻見了這般酒香燈影、煙火人家的熱鬧,便格外開心。虞浩霆低頭看著她,只覺得無論她人在哪裡,都有一種別出心裁的清艷,那歡喜起來的笑顏直讓這滿目繁華都失了顏色。

  「我們去吃那個好不好?」顧婉凝抬手一指,卻是一家做豆腐澇的小鋪子,虞浩霆一笑便牽著她走了過去,兩個人進了店,老闆連忙上前招呼。這老闆是個三十歲上下的中年婦人,很是利落,一見他二人的形容,便猜度必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小姐,心下暗讚:好一對璧人!口中招呼得更是慇勤。

  那豆腐澇色白如玉,裡頭木耳、蔥花、麻油、辣油、花生、蝦皮……林林總總放了十多樣,上頭還碼著一撮嫩白的雞脯肉絲,虞浩霆怕她吃得辣了,又要了桂花糯米藕和綠豆沙。顧婉凝吃了幾口,忽然瞧見虞浩霆的那一碗和她的有些不同:「你的怎麼和我的不一樣?」

  虞浩霆一看,自己這一碗果然多了些金針、豆芽、尖筍之類,便笑道:「一定是老闆忘了,要不我們換換?」

  顧婉凝還未答話,那老闆娘已走過來笑著說:「少爺這一碗放的是什錦菜,您吃了這一碗,將來必定前程似錦。」她這樣一說,顧婉凝已掩唇而笑:「你快吃吧,我倒想知道你將來還要怎樣的前程似錦。」

  虞浩霆亦是一笑:「那就多謝老闆吉言了。」

  兩個人話音剛落,裡頭忽然跑出來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大的是個七八歲的女孩兒,小一點的男孩子只有四五歲,蹣蹣跚跚地跟在後面。那老闆娘一見,忙喊住了他們:「蓮兒,別帶著弟弟到處亂跑,娘這裡忙著招呼客人,你舀一碗酒釀圓子跟弟弟吃。」

  兩個小人兒一聽說有吃的,便興高采烈起來,那姐姐立刻就去廚房盛了吃食出來,在角落裡坐下,餵給弟弟一口,自己吃一口。

  顧婉凝望了他們一眼,笑道:「我和旭明以前也是這樣子。你小時候,姐姐也這樣哄你嗎?」

  虞浩霆道:「二姐比我大得多,不和我一起玩兒的。三姐和我差兩歲,每回父親打我,她倒是常常護著。」

  顧婉凝在棲霞這些日子,只見過虞若槿,不由問道:「你還有一個姐姐嗎?」

  虞浩霆神情略略一滯:「嗯,三姐這幾年一直在國外,你沒有見過。」顧婉凝原是隨口一問,也就沒放在心上。

  這時邊上那姐弟倆已經吃完了湯圓,好奇地在虞浩霆和顧婉凝身上瞧來瞧去,婉凝便逗那小姑娘:「你唱個歌給我聽,我請你吃糖藕,好不好?」

  那小姑娘還沒答話,旁邊的弟弟已經晃了過來:「我要吃糖藕。」小姑娘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睛瞧瞧顧婉凝,又瞧瞧弟弟,歪著頭一笑,大大方方地開口唱道:

  「高樓高樓十八家,打開門簾望見她。」

  她唱著,虞浩霆已將桌上的桂花糖藕端到那弟弟面前,小傢伙用手拈著就吃了起來。那姐姐見弟弟吃得開心,越發認真起來:

  「粉白臉,糯米牙,

  板子鞋,萬字花,

  大紅襖子四拐楂。

  回家去問我的媽,賣田賣地娶來家……」

  虞浩霆聽了不由好笑:「這樣敗家的兒子。」

  那小男孩嘴裡塞著糖藕,也咕咕噥噥地伴著姐姐往下唱:

  「熱水又怕燙了她,冷水又怕寒了她,頭頂又怕跌了她,嘴含又怕咬了她,燒香又怕折了她,不燒香又怕菩薩不保佑她……」

  虞浩霆聽著,只含笑望向顧婉凝,目光中有無限綿密的溫柔。婉凝見他這樣看著自己,頰邊一紅,便低了頭,連忙叫老闆結賬。

  他們二人結了賬出來,那姐弟倆猶自跟出來唱道:「熱水又怕燙了她,冷水又怕寒了她,頭頂又怕跌了她,嘴含又怕咬了她……」虞浩霆從衣袋裡摸出兩塊銀元來,蹲身塞在那男孩子手裡:「給你和姐姐買糖吃。」那男孩子接了錢,立刻支著手跑到了姐姐跟前。

  虞浩霆站起身來牽住顧婉凝,良久都一言不發。

  顧婉凝忍不住抬頭看他,卻發覺他目光中已沒有了方纔的柔情似水,他輕輕理了理她耳邊的碎發,忽然道:「你嫁給我吧。」語氣煩躁,神情似是氣惱又似是不耐。

  顧婉凝一驚,忽然想起歐陽怡的話——「虞家若是娶少夫人,必是頂尖的名門閨秀。你若是喜歡他,你肯不肯……」她想起那一晚曤山的梨花,其實,那樣的樹樹春雪她早已見過,不!她見過的是比那更白更輕更浩渺的一片香雪海……她猝然搖頭,掙開他的手:「我不要。」

  她突然這樣激烈,虞浩霆不禁一怔,待看到她那樣決然的神色,他面上也一點一點冷了下來,顯出薄薄一層譏誚:「你當我沒有說過。」

  「熱水又怕燙了她,冷水又怕寒了她……」他心裡一直響著方纔的歌。

  這些天來,他從沒去想過自己的心意,他要她,她在,觸手可及,足夠了。他有很多事要想,他不需要想這個——儘管有那麼一剎那,他也察覺到自己心中的悸動牽念,但是他對自己說不去見她,他就真的不去見她,那麼久也不見!

  不過是個女人,就算她那樣美,也不過是個女人。

  他從來都這樣驕傲,他從來都有資格這樣驕傲。

  然而那孩子的歌,一句一句都打在他心上,「頭頂又怕跌了她,嘴含又怕咬了她」,他藏得那樣深的心意,連他自己都被騙過的心意,原來,不過如此。

  從開始到現在,從他見到她的那一刻開始,就已全然失控了。他沒有想那樣要了她,他沒有想那樣逼著她留在自己身邊,可是他偏偏都做了;他去討好她的女同學,他用那樣惡毒的話去氣她……甚至,他和她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亦全都在他的控制之外。

  他從來不曾怕,可是遇見她,他卻這樣怕。

  他不是不想見她,他只是怕見到她。

  他怕她哭,又怕她不哭;他怕她恨他,又怕她不恨他;他怕別人傷了她,也怕自己傷了她……他怕她傷心怕她委屈怕她走,他怕她害怕,他怕自己竟然這樣怕!

  不過是個女人,他狠狠地想,卻想得自己心都抽起來,他衝口就說他要娶她。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失控了,他氣自己竟然這樣進退失據!可她終究給了一個讓他最怕的答案,她說她不要,她不要他!不要。

  難道他當初傷了她,再怎樣補救也都不會好了嗎?

  顧婉凝雙手緊緊攥在身前,低著頭不敢看他,兩人一時都各自無言。衛朔見他二人在路邊說話,自是不便上前,只在對街皺眉瞧著,唯盼虞浩霆趕緊帶顧婉凝回去。

  正在這時,街上卻突然亂了。

  那間豆腐澇鋪子隔了幾個門臉便是芙蓉巷最大的一間館子福慶樓,此時正是客似雲來的時候。忽然樓上兩聲槍響,摔下一個血跡斑斑的人,在街上掙扎著爬起來便跑,裡頭更跑出許多客人來,街上頓時亂作一團。

  這邊槍聲一響,衛朔便帶著人去護虞浩霆,只是他們此刻亦是便裝,逆著人流過來,卻無人相讓。一個侍衛剛要朝天鳴槍,被衛朔一把攔住,他們身份未明,這個時候人群一亂,恐怕更要不可收拾。

  顧婉凝驚駭之中,已被虞浩霆護在懷裡,卻聽邊上「哇」的一聲,原來剛才那姐弟倆一直站在外頭看熱鬧,那弟弟不知被誰撞翻在地,更被人一腳踩在了手上。顧婉凝一見,便從虞浩霆懷裡往外掙,虞浩霆連忙按住她:「我去。」說著,搶過去抱起那孩子,放回店裡。

  這時衛朔亦擠了過來,對虞浩霆道:「四少,應該是幫會做事。」

  虞浩霆目光一冷:「這也太過了。」

  衛朔剛要答話,卻見虞浩霆已變了臉色轉身疾去。

  從福慶樓裡衝出來的一班人似乎是在追前面摔下來那人,一面呵斥路人閃躲,一面朝前放槍。那人踉踉蹌蹌一邊逃避一邊向後開槍,竟朝顧婉凝這裡撞了過來。衛朔一見趕忙搶過去想要叫住虞浩霆:「四少!」卻已晚了,待他衝過去,槍聲正落,虞浩霆已抱著顧婉凝撲在路邊。

  顧婉凝見那些人往這邊過來,正閃避不及,忽然眼前天旋地轉,虞浩霆已扣住她的身子,壓在了她身上。她只覺額角一熱,似乎有什麼滴下來,抬手去抹,竟是血跡,虞浩霆剛攬起她,便見她額邊殷紅一片,驚道:「傷到你了?」

  顧婉凝見他面色驚亂,忙說:「不是我的血。」

  虞浩霆聞言神情一鬆,才發覺右肩一片灼痛,原來方才一發子彈擦著他肩頭飛過,顧婉凝額角的血卻是他自己的。

  「四少!」

  虞浩霆回頭一看,衛朔正單膝跪在他身後,臉色慘白,緊緊抿著雙唇,眼中淚已盈眶,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虞浩霆知道他此刻驚恐擔心到了極處,卻又不能開口責怪自己,當下溫言道:「擦了一下而已,這事不怪你,是我自己大意。」

  衛朔看了看顧婉凝,咬了咬牙,說:「無論如何,您不能……」

  虞浩霆一笑,拍了拍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