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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一縷曙色自東方的蒼茫中透了出來,將遠處的山脈和關隘映成一片亮色。昨夜一場大雨,洗去了長安城中的絲絲暑氣,也剝去了最後一分夏意。風雨過後,遍地黃花。天色漸漸明朗起來,一陣銅鑼聲在朱雀大街上響了起來,告訴人們上街的時辰到了。長安城戒嚴已有十餘日,百姓們只有在每天清晨至中午這段時光才能上街走動採買食物及日用之物。然而這一天,從家中走出來的人們除了禁街武士明晃晃的刀槍外,還有一隊放慢了絲韁緩緩而行的人。

  縱馬走在隊列最頭裡的那個人,頭戴一頂玄色軟翅紗巾,身上披著一件赭黃色的龍紋袍褂,兩道英挺的眉毛斜入鬢中,眉毛下面一對炯然生輝的眼睛不怒自威,挺直的鼻樑,高高的顴骨,兩撇八字的鬍鬚微微上翹,嘴角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秦王——”

  “是秦王——”

  “老天爺啊,真的是秦王哩……”

  雖說服飾變了,長安城裡又有誰不認得昔日英武神朗縱橫天下的秦王?

  雖說李世民已然登基即位身為大唐朝廷的九五至尊,老百姓對這個坐在深宮中的新皇帝卻委實沒什麼概念,他們腦海中的李世民,依舊是那個象徵著勝利和驕傲的秦王殿下。

  朱雀大街頃刻之間沸騰起來,轉眼之間,整條大街便被成千上萬得到消息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民眾擁堵得水洩不通,周圍負責警蹕的禁軍武士早得到了命令,卻也並不攔阻,一雙雙緊張警惕的眼睛死死盯視著人群之中。

  李世民勒住了絲韁,緩緩抬手,馬隊停了下來。

  一雙雙帶著期盼和希望的眼睛熱切地望著端坐馬上的大唐皇帝,大街上的氣氛在這一刻彷彿凝固住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下達命令,大家不約而同地在皇帝馬前跪了下來,只有一個十餘歲的小姑娘傻呆呆立在皇帝馬前。

  李世民溫和凝定的目光緩緩掃視著眾百姓,一語不發……

  “秦王,你要走了嗎?”

  在一片沉寂的壓抑氣氛中,小姑娘怯生生問道,聲音裡透著一絲微微的顫抖,一縷淡淡的失望。

  李世民俯下身,伸手擰了擰小姑娘的臉蛋,微笑著道:“走去哪裡?你們離開了長安,還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安身立命,離開了京城,朕到哪裡去做皇帝?”

  他抬起頭,緩緩說道:“朕知道,有些人走了,他們不相信朝廷,不相信朕。朕很高興,他們不相信朕,朕也不希罕這些懦夫的信任,只要你們這些留下來的人相信朕就好!長安是大唐的京城,你們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子民沒有離開大唐的京城,大唐的皇帝也不會離開……”

  他忽然間仰起頭看著天空,朗聲說道:“上蒼既以天下托付於我,我必不負上蒼,不負天下!”

  ……

  執失思力於突厥和唐廷之間多有往來,太極宮也進過多次,卻從未來過政事堂。李世民做了皇帝之後脾氣暴漲,見了面竟然連話都沒容他這個老朋友說上幾句便喊打喊殺,總算幾個大臣識大體勸住了,卻又足足派遣了整整一個宮廷衛隊來看押自己。他原本以為自己被拘押的地方是皇宮內的監獄,但是極快,他便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首先是高士廉不多時便從外間走了進來,一見他被軟禁在正堂便大發雷霆,臉色鐵青地訓斥眾衛士:“怎麼這麼不會辦事情?這裡是大人們議事的場所,豈是拘押犯人的所在?”

  那領頭的衛士統領期期艾艾的解釋:“老相國容稟,把他押來這裡是皇上的聖敕,小人不敢擅專!”

  高士廉氣得兜頭給了他一個嘴巴:“皇上讓你把他押來門下省,又沒說要你把他押在這政事正堂!內朝散了,我等還要在這裡會議,蕭相封相一會便要過來,晚間各地勤王的將軍們還要過來畫卯簽到,多少事情,你耽擱得起麼?還不快快把他押到內堂去!”

  如此執失思力便從正堂被移到了內堂,他離開正堂之際,影影綽綽看見蕭瑀、封德彝和房玄齡三個人走了進來。他對大唐還算熟悉,雖說對於禮制僅僅一知半解,卻也知道蕭封二人是帝國的宰相,房玄齡是李世民最信任的近臣。他這才明白,自己被關押的這個地方,竟然是大唐朝廷中樞,宰相們會議之所。

  政事堂貴為政府中樞,殿宇卻是皇城內最為狹小破舊的,內堂和正堂之間不過隔了一扇屏風,那邊的話語聲不斷地繞過屏風飄入他的耳中。

  聽聲音,似乎封倫和另外一個人在爭執什麼,那人的聲音執失思力極熟悉,卻偏偏一時之間猛住了想不起來是誰。

  有一陣子,似乎兩個人都動了情緒,聲音不自覺地大了起來,封倫拍著桌子叫道:“絕對不成,一舉動用國帑近歲入的三分之一,別說我沒這個權力,便是有,這等敗家子的事情我也不能做!如今天下方安定不久,百姓生計尚且不能餬口,如此巨大的數目足以賑濟十二個郡的災荒,我要對皇上負責!”

  那人也高聲道:“封相要對皇上負責,難道如晦便不是對皇上負責了麼?如今各地勤王之師近五十萬大軍雲集京兆,人吃馬嚼哪裡不要用錢?僅并州軍一路,一日所費粟米便高達二十萬斤,草料多達八萬擔。民生經濟固然要緊,眼前的軍事又豈能輕忽?這麼大的戰場,如此凶悍的敵人,朝廷若不傾盡全力,怎能一舉滅此朝食?”

  封德彝道:“皇上是要滅此朝食,卻也沒說便不要天下的老百姓過日子了。各地勤王軍馬雖多,又豈有自己不帶糧秣供給的?你這個單子也未免過分……”

  執失思力一下子想了起來,此人是原先秦王天策上將府內統管兵馬提調節度的司馬杜如晦。他心中一片冰涼,此次突厥大軍南來,已然動員了各部族內的所有壯年男子,卻也不過區區二十餘萬人,大唐為了打勝這一仗,竟然從全國各地調來了五十萬軍隊。唐軍的戰鬥力他是知道的,雖說中原農耕民族天生不比馬背上的民族,但李世民麾下的軍隊戰力依然極為可怖,洛陽之戰他就在中軍,親眼得睹李世民以區區數萬唐軍在一個月內橫掃大河南北,大破竇建德二十萬大軍並迫降王世充。拋開這些因素,大唐不用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大規模的動員僅靠調動常備兵力便能夠集結起五十萬大軍的龐大兵力,這等動員能力何等可怕?他第一次意識到,與中原王朝的戰爭,絕不僅僅是兵力兵器戰略戰術的較量,更主要的是國力的較量。作為北方民族,突厥人對於數百年前漢武帝以五十萬大軍做為策應保證補給線的暢通支撐十幾萬漢家騎兵精銳深入大漠擊破匈奴王廷的歷史並不陌生。

  此刻外面的宰相和官員們似乎意識到了他還在內堂,聲音又低了下去,雖說還能聽見聲音,但說的什麼內容卻是再也聽不清了。

  又議了一陣,外間屋子的聲音漸漸少了下來,顯然是會議完畢,各自散去了。

  執失思力正要從看押自己的衛士處套點話出來,卻聽得外間正堂裡突然間傳來了一個粗曠豪放的聲音:“高相爺,末將代屈突老帥報到來了!”

  執失思力的耳朵此刻已變得頗為敏感,一聽便聽出這是在李世民所訓練編製的玄甲精騎中任職的勇將秦叔寶。

  高士廉似乎問了句什麼,秦叔寶答道:“屈突大帥目下正在和江夏王爺的城防軍接洽入城,遣末將前來報到畫卯!”

  又說了幾句什麼,外面又響起了程之節的聲音,聽話語,他現下卻是在并州都督李世勣軍中任行軍長史。

  隨後又有十幾員將軍絡繹而來,有些執失思力不認識,有些聲音聽起來耳熟,有些一聽聲音他就能記起名字,這些來的將軍大多是李世民帳下舊將,如今不是在外軍任職統領一方便是代替軍團主帥前來應到。執失思力愈聽愈是心驚,他萬萬沒有想到,李世民登基不過十幾日光景,竟然已將全國的軍權牢牢抓在了手中。如此看來發兵之前各部族首領會議上梁師都所言大唐剛剛發生宮廷慘變人心不穩上下不安、李世民剛剛得位根基不穩等等諸事皆不確。

  他越聽越是後怕,越想越是氣餒……

  然而他卻不知道,大唐禮制,外地將軍進京報到述職皆在尚書省或者十六衛府,從來沒有在門下省畫卯應到的規矩……

  ……

  渭水便橋位於西門外十二里處,為水陸往來要地,此刻,大唐皇帝李世民率房玄齡、杜如晦、秦叔寶、程之節、段志玄等五人正立於橋上。偌大一條渭水之上,這六人六騎顯得分外單薄。在他們對面,渭水之西,卻是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邊的突厥騎兵。

  突利可汗面色驚疑不定,他怎麼也沒想到,李世民以帝王之尊竟敢如此托大。他遲疑半晌方尷尬地用突厥語道:“此地兵凶戰危,還請陛下回去吧!”

  李世民面沉似水,冷冷道:“罵人的話,去年我便已經和你說過一次,兄弟之間,難聽的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我只想問你,你此番前來,究竟是來祝賀我登上皇位的呢,還是來找我廝殺放馬的?”

  他用的卻也是突厥語。

  突利面露難色,遲疑半晌方道:“陛下,此次不是我突利背義,我們五大部落首領合議會獵……”

  “頡利的事姑且不論,執失思力已經被我拿在禁中,等他前來,我自然和他有帳要算,目下我只問你們!”李世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道。

  突利大窘,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做答。

  李世民冷冷哼了一聲,冷電似的目光轉向一邊,道:“菩薩,我的兄弟不理會我,你呢?你和你的兒郎來到長安,是來找我喝酒還是來和我打仗?”

  那喚作菩薩的小可汗卻不似突利這般遲疑,翻身下馬,單膝跪下道:“秦王,頡利欺騙我們說,你已經被你的父親和兄弟囚禁起來,失去了自由,他帶著我們來解救你!”

  李世民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馬鞭,道:“胡說八道,我如今已經是大唐的皇帝。大唐的百萬大軍和億兆臣民均已效忠於我。你們看——”

  說著,他向秦叔寶使了個眼色,秦叔寶二話不說,飛馬馳便橋上了高坡,隨手摘下背在背後的號角吹了起來,隨著嗚嚕嚕的號角聲,一隊隊黑盔黑甲的唐軍從東邊的密林深處現出了身形,密匝匝一眼望不到邊際。大隊唐軍排著整齊的陣列向著便橋方向緩緩壓了過來。

  突利可汗臉色大變,他身後的突厥大軍頓時緊張起來!

  李世民悠然自得地道:“我已經調集了軍馬,等著在這裡迎接老朋友。我已經命令靈州的李靖截斷了頡利北還塞外的退路,我不想打仗,尤其不想和我昔日的兄弟打仗,但是我是大唐的皇帝,不是任人欺侮的小孩子……”

  說到此處,他獰笑著帶著絲絲殺氣問道:“好兄弟,我再問你一遍,你們來到長安,究竟是來找我喝酒還是來和我刀兵相見的……?”

  ……

  大唐武德九年八月廿四日,貞觀皇帝李世民親率房玄齡等六騎至渭水便橋之上,與突厥諸部落首領相見,痛責諸酋背信棄盟負義忘恩之舉,俄而大軍齊集,突厥諸首領大懼,下馬叩拜不以。突利等人皆言為

  頡利所欺,遂與世民君臣共飲烈醇,相約不犯。

  次日,頡利率大軍來到,發覺諸酋已叛,軍心不穩,遂西撤二十里獨自紮營。唐廷於當夜放還執失思力,他歸營後迅速向頡利稟報了所刺軍情,言道長安周圍已然聚集了五十萬唐軍。頡利聞知驚心,翌日,涇州方面潰散之卒稟報尉遲敬德軍之戰績,後路動搖,頡利遂生退心,再遣執失思力入長安言和。

  貞觀皇帝在痛責執失思力之後聽從蕭、封二宰相意見,同意言和,以塞外禮向突厥索要放還贖金。頡利向唐皇上表,欲以所攜羊馬三千頭為貢,李世民不受,命頡利放還於武德八年被擄至定襄之禮部侍郎溫彥博,頡利當即應允。

  八月廿六,大唐皇帝李世民再次親臨渭水,與頡利、突利及諸部落首領刑白馬盟誓不互犯,並約頡利不得對弱小部落肆意以武力驅之。

  八月底,突厥大軍糧盡,遂沿唐廷制定路線緩緩離境,靈州都督李靖請敕於半路擊之,為貞觀皇帝所拒。

  此番進犯,突厥二十餘萬大軍消耗頗多卻一無所獲,頡利因此遭眾部落首領埋怨奚落,威信大跌,加之塞北氣候異常天災不斷,此後突厥再無大舉南犯之舉。

  突厥兵退之後,尚書左僕射蕭瑀問曰:“當日突厥大軍圍城,謀臣猛將多請戰而陛下不允,臣等深以為疑,而今突厥果然不戰自退,卻不知陛下妙策安在?”

  皇帝答曰:“朕觀突厥之兵,雖勢眾而不齊整。君臣上下,唯財是圖。凡前受我恩惠者皆見朕而拜,且於頡利嘖有煩言。此等兵雖眾,然則不能上下一心,不難破也。況且朕早已命李靖、敬德伏兵於後,倘前後夾擊,頡利雖有二十萬重,亦必敗無疑。頡利、突利皆知兵之人,必不肯引兵來戰。反觀朝廷,此時倉廩未實天下未安,朕即位之初,不欲多有死傷,徒增百姓艾怨。即使一戰得利,亦不能就此平滅其族,相反使其結怨於我,日思報復,將來為患無窮。休兵再和,而賄以金帛,施以小惠,其必得意忘形,戰備鬆弛,驕橫自恣於內,傾軋瓦解,其破亡之漸,必自此始,此之謂‘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