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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武德九年八月十三日夜,貞觀皇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召集文武共議軍務,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江夏郡王鴻鸕寺卿左金吾衛大將軍領雍州牧李道宗、河間郡王李孝恭、魏國公司空裴寂、宋國公尚書左僕射蕭瑀、趙國公尚書右僕射封倫、中書令宇文化及、中書令尚書右丞房玄齡、江國公侍中陳叔達、義興郡公守侍中高士廉、兵部尚書杜如晦、吏部尚書長孫無忌、戶部尚書裴矩、左衛大將軍秦叔寶、左武侯大將軍侯君集、左驍衛大將軍張公謹、右驍衛大將軍程之節、左威衛大將軍段志玄、右威衛大將軍薛萬均、左領軍衛大將軍劉師立、右領軍衛大將軍公孫武達、中書侍郎顏師古、中書侍郎李百藥、門下省右散騎長侍韋挺、左諫議大夫王珪、右諫議大夫秘書少監魏徵與聞。

  翌日,尚書省發佈明敕,宣佈廢黜燕郡王李藝郡王爵位,罷其所兼天節將軍涇州都督職銜,追奪其李姓,復其本名羅藝,同時公佈羅藝十二條大罪,其中逆狀七條,任左武衛大將軍薛萬徹為天節討逆將軍涇州都督,率軍征討。

  八月十五中秋日,右武侯大將軍尉遲恭趕回了長安,甲冑不解便飛馬趕往東宮顯德殿,立刻受到了貞觀皇帝的接見。

  “知道朕為何召你回來麼?”李世民微笑著問道。

  尉遲恭咧著大嘴笑了笑,道:“要打大仗了!”

  李世民看著這位勇貫三軍的將軍,神情淡然地搖了搖頭,轉身看著掛在大殿東側的山川河流圖問道:“你那邊接到了什麼軍報沒有?”

  尉遲恭舔著嘴唇答道:“沒有,臣一路派出十六批斥侯,只是時日太短,都還未回來,靈州李靖還不知臣已經到了武功,是以未曾知會微臣。不過北方逃難的老百姓此刻確已經不少了,大體上看,敵軍主力當在原州和涇州之間。”

  李世民點了點頭:“這條路本來便是捷徑,羅藝一反,立時門戶洞開,頡利南來,這個便宜不撿便是傻子了!”

  他頓了頓,道:“前日顯德殿軍務會議,眾將紛紛請命,欲集勤王之師在京郊大幹一場。朕思忖再三,否卻了這個方略。”

  尉遲恭愣了一下,詫異道:“卻是為何?”

  貞觀皇帝笑了笑:“人家是二十萬騎兵,我們卻是總兵力只有勉強二十萬人,其中騎兵不到七萬,且戰力裝具參差不齊,編製相差懸殊,有素來互不同屬,若是萬人以下的戰陣,臨時整編還來得及;幾十萬人的大仗,這麼打不成。”

  他疲憊地揉了揉眼睛,苦笑道:“你是打了多少年仗的人,突厥為了此次大舉南侵足足準備了一年時間,朝廷這一年光景卻都花在了內耗上,其實此戰不用打,大唐已然敗了。”

  李世民長長歎了一口氣,道:“其實最重要的,是朝廷目下既沒有錢也沒有糧草儲備。中原養馬不易,要打敗突厥,馬政是一件大事,如今這七萬騎兵乃是朝廷的老本,老本若是蝕光了,就什麼都談不上了!漠北草原,我們誰都沒有去過,那裡是一番何樣光景,誰也說不上來。此番便是勝了也是慘勝,萬難指望全殲敵寇,頡利逃回去,不用一年光景就能恢復元氣再度南下,我們的騎兵若是耗光了,數年之內我們再難組織起成建制的騎軍。馬政可不是一兩年內便能立竿見影的事情,即便有馬,倉促招募的新兵也是烏合之眾,和這些久經戰陣的老兵相去甚遠。何況敵軍若敗,十餘萬潰軍北竄,長安以北的千里之地立時便是人間地獄,糟此一劫,幾個州郡恐怕沒有個三五年時間恢復不過來。所以這一仗無論勝負,往下的幾年裡朝廷只會愈打愈弱愈打愈窮。所以此番朕與幾位樞臣商議,此番以能不大動刀兵便退兵為上!”

  尉遲恭苦笑道:“那便是要和了?”

  貞觀皇帝默然不語。

  尉遲恭強打精神說道:“如何和呢?再嫁去一個公主?”

  李世民冷冷笑了一聲,道:“和也有不同的和法,前隋的和親之策,朕所不取。男人的事情讓女人去擔當,天下沒有這麼個道理。朕此番不但要和,要讓頡利怎麼來的怎麼退出去,還要讓他乖乖地繳納贖金……”

  “贖金?”尉遲恭詫異道。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錯,正是贖金!你跟隨劉武周多年,自然知曉突厥的風俗習慣,戰敗求和的一方須得繳納贖金把自己贖回去,客人遠來,朕此番便用大草原上的規矩招待大草原上來的客!”

  尉遲恭結結巴巴地問道:“這……戰敗求和……”

  貞觀皇帝笑著擺了擺手:道“你是想說,求和的是朝廷,頡利怎肯付贖金,是麼?”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尉遲恭一眼:“朕就是要讓頡利主動求和,就是要讓突厥交付贖金,我們打不起這一仗,頡利同樣打不起這一仗,老賊如今氣焰熏天不可一世,朕便是要讓他知道知道,他此番遠涉長安,是自蹈死地之舉!也正因為此,朕才星夜召你前來!”

  尉遲恭目光炯炯,他已經隱隱約約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李世民目光炯然生輝,一字一頓地道:“和議靠求是求不來的,能戰而後能和,所以我們不但要打,而且還要打痛頡利,讓他痛入骨髓。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出動地兵力不能多,卻還要打勝,勝得乾淨利索,面對來勢洶洶的突厥鐵騎,也只有你這個名冠宇內的瘋子才能做到……”

  ……

  武德九年八月十五日,正在豳州悠閒自在過節的燕王羅藝遭到了豳州州兵統軍楊岌所率千餘州兵的突然襲擊。與羅藝所統帥的天節軍相比,楊岌所率州兵無論是人數還是戰力均相去甚遠。也正因為此,羅藝雖知豳州文武上下及地方百姓對突然進駐的天節軍幾度不滿,卻也萬沒料到被他軟禁在府中的趙慈皓和身居從六品統軍之職的楊岌竟敢用手頭那點在他看來連塞牙縫都嫌不夠的兵力以卵擊石。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這些膽大妄為的地方兵一上來便先聲奪人,不顧環伺內外的天節大軍,竟自直取他設在北門內的中軍。

  楊岌奪取城門幾乎未費吹灰之力,同樣打著唐軍旗號的豳州兵幾乎在守衛城門的天節軍反應過來之前便已經開進了城中,高喊著整肅軍紀,楊岌毫不猶豫地砍了兩名天節軍軍官的腦袋。南門既下,豳州兵毫不遲疑便沿著城牆垛道衝向北門,羅藝剛剛接到有黑色甲冑者殺人奪門的軍報,楊岌便率部殺到。

  關鍵時候,新配備的短臂弩發揮了大作用,短短不到一刻接觸,羅藝的中軍衛隊便死得七七八八。來襲者身穿黑色甲冑,又配備野戰利器短臂弩,羅藝的第一反應便是洛陽的屈突通率玄甲軍來襲,驚惶之下被弟弟羅利匆匆扶上馬背,開北門狼狽逃出。羅藝一去,諸軍頓時喪失了鬥志,被楊岌切瓜砍菜一般屠了個乾淨。燕王長史陳奉死於亂軍之中,羅藝留在城中的妻妾子女鈞被俘獲。

  楊岌當即回兵州署,解除了控制州署的天節軍武裝,將趙慈皓放出。趙慈皓連夜在城中張貼了安民告示,命所有天節軍軍士鈞到南門報到列編。同時緊閉豳州四門,在全城搜捕燕王府餘黨。

  逃出城去的羅藝乘夜色向北連夜跑出了一百多里,最後在一個名字叫做“邵集”的小鎮子停了下來,在那裡歇了一日,方才派出從人去打探消息。兩日後親兵們紛紛回轉,羅藝這才知道上了大當,豳州城中只有統軍楊岌所率兩千餘人。妻子皆陷,羅藝怎肯罷休,立時向各地天節軍散兵發出號令,限十日內向邵集集中,他準備回師踏平豳州。

  過了七日,順利歸順建制的天節軍已然超過八千人,羅藝決定不再等,晚上他與弟弟羅利及司馬杜仲達商議半宿,準備次日誓師回軍豳州。

  不料當夜警號四起,一彪騎兵殺進營來,狂呼:“朝廷敕命,殺羅藝者賞金三百兩!”卻是薛萬徹的兵到了。

  薛萬徹與四日前抵達豳州,與趙慈皓一見面,立即向趙慈皓出示了太子手令。得知趙楊二人已經先期一步將羅藝趕走,不禁嘖嘖稱奇,當即將被軟禁在府中的羅藝家人盡數收監,隨即派出兵馬,四處探訪羅藝下落。正好羅藝的親兵正在周圍各縣張貼告示召集兵馬,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偵知了羅藝的中軍方位及軍情虛實。為防羅藝北遁,薛萬徹隨即點起兩千輕騎直趨邵集。在距羅軍十五里處隱匿行跡,一直到入夜才靠近羅營,一邊放火一邊殺了了進來。

  夜色之中羅藝一時間再難辨認敵軍人數,但僅憑殺來的敵軍都是騎兵一項即可知決非地方守城部隊。剛剛理順建制疲憊不堪驚疑不定的羅軍根本無心戀戰,大營很快便崩潰了。司馬杜仲達死於亂軍之中,羅利被薛萬徹活捉。羅藝單人單騎逃去,此番卻是再也不肯在大河以西停留半刻了……

  ……

  武德九年八月十八日,軍報傳來,突厥敵蹤首現於長安以北的高陵、涇陽一帶;隨即,隴州、原州、涇州、岐州附近紛紛出現突厥騎兵大隊,隱匿行軍大半個月之久的突厥大軍,終於在中原唐廷面前露出了猙獰。

  根據各地軍報,十六衛府和尚書省兵部分別作出了判斷,估算敵軍總數約在十八萬到二十四萬之間。然而對於頡利可汗的牙帳位置,由於手上情報太少,貞觀君臣始終不能斷定。

  八月十九日,涇州城破,太守劉誠道被俘,所幸突厥大軍此番行動甚為匆忙,未曾屠城,只在城中大肆劫掠了一番,補充了一些糧食馬匹,便棄城南下。

  強敵大軍壓境,貞觀皇帝李世民這幾日幾乎徹夜未眠,整日在顯德殿與長安最高城防長官江夏王李道宗商議部署軍事。八月二十日,李世民一口氣簽發了十幾道人事任命敕,將城防軍、宮廷內衛禁軍、東宮率兵和各親郡王府護軍進行統一整編,原天策府諸將紛紛掛職下放帶兵,例如左衛大將軍秦叔寶便以正三品武職品軼俯就統軍之職,統領由原玄甲親軍組成的東宮左率衛。此番除卻由左千牛衛大將軍程之節統帥的兩府宮廷牽牛侍衛兵隊之外,李世民幾乎將長安城內的全部兵力都統一整編在了一起,交給李道宗提調節度。

  而外地的勤王兵馬此刻也在緊鑼密鼓的調動中,秦州都督平陽駙馬柴紹率三萬大軍於八月廿一日渡過渭水向岐州和隴州交界地進擊;陝東道大行台左僕射屈突通所率五萬玄甲軍來的最快,此刻已據潼關僅一百二十里,急行軍五日之內即可抵達京郊,并州都督李世勣率八萬大軍此刻已經過了太原,十二三日之間即可抵達。靈州都督李靖所部六萬八千餘人是邊兵,守土有責,未曾調動。太行道總管任瑰所部三萬軍馬此刻已然度過漳水,就勤王之師而言,這一路最慢,到達京師約需二十餘日,南方駐軍,未曾調動。

  八月廿二日,內廷傳敕,皇帝召司天台太史令傅奕覲見。

  這還是貞觀皇帝繼位以來頭一次召見傅奕,因此李世民一見了他便指著他的鼻子道:“你這個莽撞書生,一道奏表,險些要了朕的腦袋!”

  傅奕神色傲岸,不慌不忙答道:“天像有變,臣職在天文,據實上奏,是為職守,至於其他,非臣所慮也!”

  李世民哈哈大笑,戲謔道:“當其時也,朕與建成勢不兩立,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唯恐事情沾身。只有你這個太史令,公然上奏不避嫌疑,不懼太上皇雷霆之怒。就沖這一條,先皇拔你為太史令便沒有錯!”

  傅奕坦坦然然道:“陛下繆贊,臣愧不敢當。天象者本《尚書》一家之言,其中或可窺天意,然則事情卻尚需人力以為;臣身為太史,只管透釋天象,朝廷黨爭,既非臣所聞,亦非臣所慮!”

  李世民點了點頭:“說得不錯!朕今日召你來,實是要問你一件事情!卻與朝廷目下局勢有關。”

  傅奕一躬身:“陛下請講!”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如今朝廷即刻便要與突厥開戰,勝負之數,天文星象巫卜可參詳否?”

  傅奕笑了笑:“陛下,天地乾坤,萬物生靈,皆有其理,否則世人誰信?然則軍國大事,卻是人事,人事者需盡人力,陛下今以兵事問天象,似乎頗有點漢孝文帝的味道了!”

  李世民啞然失笑:“不問蒼生而問鬼神,漢文帝惶惶文治,卻被太史公這一筆抹得一塌糊塗。他那哪裡是不想問,分明是投鼠忌器不好問嘛!”

  他擺了擺手:“你不明白朕的意思,朕不是要你解說天象吉凶,朕是問你,有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用來鼓舞士氣振奮人心?”

  傅奕一怔,抬起頭大睜著兩隻眼睛死死盯著皇帝脫口問道:“陛下這不是……這不是逼著臣說假話麼?”

  李世民歎了口氣:“目前京城人心惶惶,好多大臣家中此刻都在裝車備馬打點行囊,這些日子城防戒嚴,四品以上的逃亡文官拿住了六個,都下在大理寺了。朕知道,他們這是被突厥人嚇得。他們不相信朕能打退頡利,也不相信朕能守住長安,也難怪,就京城這點兵力而言,在突厥大軍面前能夠支撐十天就是上限了。朕甫登基,對這些文武不能用強硬手段,可是若聽由他們這般逃亡遁走,上行下效,百姓們見這些達官顯貴都紛紛逃命,還能在城裡待得安穩麼?恐怕頡利還沒來,長安城便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傅奕恍然大悟:“陛下是想用天文星象來安定京師民眾保證長安秩序?”

  李世民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傅奕沉思良久,抬頭道:“恕臣直言,欲取信於民而行詐道,恐非人君之所為。天象本來便是虛的,歷朝歷代太史之職,不過依尚書或竹書等古籍詮釋一二而已;說起來臣妄托天象繆言大事也無大不可,然則效果如何,卻非臣所知。臣以為,陛下若要安定人心,眼下便有比托天象更好的辦法!”

  貞觀皇帝聞言立時精神一振:“哦?說來聽聽!”

  傅奕微笑著道:“陛下居藩之時,百姓聞秦王二字無不以為神人。陛下自己便是大唐百姓心中不敗的戰神,此刻說天象也好,講大局也好,都不如陛下親自在百姓們面前露上一面,讓長安黎庶,都曉得陛下還在城裡,都曉得陛下不會離開,如此不管有多少膽小的官員,百姓之心自安!”

  李世民撫掌大笑:“妙哉妙哉!朕這幾日忙暈了頭,這麼簡單的法子卻沒有想到……”

  他隨即疑惑地轉過臉來,兩隻眼睛炯然生輝地盯視著傅奕問道:“你這個太史令既然以為天像是虛,六月三日那一道奏表,卻究竟是實是虛?”

  傅奕坦然一笑,意味深長地答道:“臣是太史令,不敢干預朝政,不過既然說話沒負擔,緊要關頭,說幾句實在話,天也諒得……”